十二 “倭寇”与“板升”(二)
“北虏”与“板升”
在东南沿海民众冲破一切阻挠,扬帆远洋的同时,北方边疆民众也不断逃入蒙古草原。“倭寇”一词充满贬义,但其中的华人并不主要是为了挑战明朝统治秩序,而是为了追求经济利益;而进入草原的汉人,虽然被客观地称为“板升”,但除了为保障生存,确实还有挑战明朝统治秩序的政治追求。明前中期,蒙古高原便已有大量汉人,有的是被掠夺过来的,有的是主动到草原上来的。正德时期,韦州长城边上的一段插曲,便生动刻画了逃入草原的汉人的价值观念:当时陕西三边总制王琼命宁夏镇将粮食运往甘肃镇,边墙之外的蒙古部落听到边墙以内有不断运输的声音,便派遣部众前来侦察,其中一名部众在与明军的对话中,自陈本来是宁夏镇韦州人,只是因为“韦州难过,草地自在好过”,才脱离明朝,北入草原。
这名进入草原的汉人,之所以说“韦州难过,草地自在好过”,是由于北方边疆长期处于明朝与蒙古交战的状态,底层民众不仅遭受兵乱之苦,而且还要承担非常沉重的赋役,生活十分困难。加入蒙古之后,他们却可以跟随蒙古人一起抢掠,生活境遇发生了很大变化。这是大部分汉人主动进入草原的主要原因。
嘉靖时期,俺答汗统一了蒙古大部分地区,对明朝北部边疆形成全面压制之势,不断进攻明朝边境,北方社会动荡不安。大量汉人被掳掠或主动投奔俺答汗,从而在俺答汗盘踞的丰州川(今内蒙古土默川)以南、山西长城以北之地,种田盖屋。“明嘉靖初,中国叛人逃出边者,升板筑墙,盖屋以居,乃呼为‘板升’。”这些人之所以被称为“板升”,是因为在蒙古语中,“板升”意为房屋或城。“板升”人数众多,“有众十余万,南至边墙,北至青山,东至威宁海,西至黄河岸,南北四百里,东西千余里,一望平川,无山陂溪涧之险”,形成庞大的定居社会,“耕种市廛,花柳蔬圃,与中国无异,各部长分统之”。“板升”将农业经济推广到了蒙古草原,促使当地经济方式从单一的游牧经济,转变为农牧结合的复合经济,推动了明清时期蒙古高原的经济转型。
“板升”中,大多数人是为了谋求生存,但也有少部分人意图凭借蒙古势力,实现自身政治愿望。其中白莲教教徒充当了主体力量。元末,朱元璋虽加入了宣扬白莲教的红军,但开国之后,鉴于这一民间宗教宣扬弥勒拯世等观念,具有强烈的颠覆现存秩序的价值取向,于是朱元璋宣布禁止白莲教的传播。但唐、宋以来,白莲教已在中原地区广泛传播,具有十分深厚的土壤,难以根绝。在官府的打压之下,北方地区许多白莲教教徒都产生了颠覆明朝的政治观念。而蒙古作为明朝的敌对政权,则成为北方白莲教教徒起事的幻想盟友。
嘉靖时期,在连绵战争造成社会动荡的背景下,北方地区的白莲教教徒开始更为积极地与蒙古结成政治联盟,不仅有“蔚州妖人阎浩等素以白莲教惑众,出入漠北,泄边情为患”,还有以吕明镇为首的白莲教教徒,在大同左卫(今山西左云县)意图叛乱。叛乱被人告发之后,徒众逃遁至蒙古草原,加入俺答汗军队之中。
白莲教教徒在俺答汗军队中势力不断壮大,负责统辖、管理“板升”群体。其中赵全统辖部众最多,所居之地被称为“大板升”。据赵全自称,其所统部众有一万余名,而当时大同镇巡抚方逢时记载赵全统辖三万余名部众。仅次于赵全的李自馨和周元,所领部众有数千人。由于势力较大,赵全和李自馨被俺答汗“俱加为酋长”。赵全又被称为“倘不郎”,即蒙语“驸马”之意;李自馨、周元又被称作“必邪气”,即蒙语“秀才”之意。其他板升规模较小,“余各千人”。“小板升”有32处,由32名小头目分别管理。“板升”不仅加入到蒙古军队之中,为蒙古进攻明朝积极出谋划策,“每大举进寇,俺达[答]必先至板升,于全家置酒大会,计定而后进”;而且他们还“以白莲教妖术诱虏,导之入寇”,并为蒙古人贡献破解明军防御之术,“教以制钩杆、攻城堡之法”,推动蒙古军队战法进一步丰富,“中国甚被其害”。
嘉靖十六年,山西巡抚韩邦奇便发现蒙古作战方式与之前有所不同:
臣等载观近日敌之入来,深谋秘计,与昔不同。向也无甲胄,今则明盔明甲,势甚剽疾矣;向也短于下马,不敢攻穵城堡,今则整备锹䦆,攻穵城堡矣;向也不知我之虚实夷险,虽或深入不敢久留,今则从容久掠,按辔而归矣;向也群聚而入,群聚而出,忽若飘风,今则大举,决于一处,分掠各边,使不暇应援矣;向也兵无纪律,乌合而来,星散而去,今则部伍严整,旗帜号令分明矣;向也不焚庐舍,今则放火焚烧矣。
在他看来,这一变化源于大量明人,甚至明军逃入草原,将明军防御的底细透露给了蒙古:
其故何哉?有中国之人为之谋划,有中国之人为之向导,有中国之人为之奸细,有中国之人遗易之以铁器。况事变之时,投入敌中者,又皆惯战有勇之人也。
而在草原政治生活中,“板升”竭力推广汉人政治体制,促进蒙古社会汉化。嘉靖后期,俺答汗已自立为蒙古可汗,“板升”集团又进一步鼓动其模仿汉制,登基称帝,国号为“金”。李漪云认为俺答汗在赵全等人支持下,以丰州川为中心,东起蓟辽边外,与兀良哈三卫、察哈尔部接界,西至甘肃边外,南至长城,北至漠北与喀尔喀蒙古接界,在广大漠南地区建立了一个独立的,具有汉式统治体制的“金国”政权,并以赵全为“把都儿汗”,命其以“汗”的名义建开化府,统治“板升”汉人。
“板升”集团不仅拥立俺答汗称帝,而且建议其攻占、统治长城边疆,模仿五代时期石晋故事,建立与明朝平分秋色的政权,并提出数个方案,或是“分遣各虏攻取大同、宣府、蓟州一带”,或是“自此塞雁门,据云中,侵上谷,逼居庸,朵颜居云中,而全据太原,效石晋故事”,而最终目的则是“与南朝平分天下”。胡钟达认为赵全等人此举,意在造成一个新的“南北朝”的局面。
内敛的明代中国
在世界近代史开启之初,在亚欧大陆其他主要文明采取积极扩张的同时,明朝采取了内敛的疆域政策,官方未有开拓边疆的举动,甚至禁止民间开展海外贸易,从而与“大航海时代”以后的全球早期经济一体化进程背道而驰。大量东南海商为反抗明朝官方的封锁,联合日本武士采取了武装化措施,从而酿成明后期尤其是嘉靖时期东南沿海的严重“倭患”。而在北方边疆,明朝采取的相对保守的长城防御政策,使北方地区长期处于战乱和动荡之中,大量民众或者为了谋求生存,或者为了实现政治目的,逃到长城以外的草原地区,一方面推动了蒙古高原的经济转型,另一方面加剧了明蒙之间的军事战争。
可见,在世界近代历史的潮流下,与明朝政权的内敛和保守不同,民间长期具有朝外走的内在驱动力,远方对于他们不仅有充满诱惑的利益,而且也有能让他们摆脱束缚的政治空间。在明朝民众的积极拼搏中,明代中国处于全球经济早期一体化的核心位置,是推动世界经济发展的发动机。但值得注意的是,明朝的这一经济优势并未被政权纳入政治视野之中,明朝朝廷一直实行传统的农业财政政策,不仅未将海外贸易的收入用于疆域开拓,导致长城边疆的财政危机一直未能缓解,而且越来越重;官方对于海外贸易本身也采取打击政策,引发“倭患”,形成了前所未有的海防问题。简单地说,如果说明朝有两只脚,经济的一只脚走在了世界的前列,而政治的另一只脚却远远地拖在了后面,明朝在经济、社会发展至顶峰时,政权却完成了自由落体式的迅速崩溃。
明代中国的历史命运,反映出在古代世界决定历史发展的核心因素是军事和政治,而非经济和科技。马克思在工业革命如火如荼的年代,强调经济基础对于上层建筑的决定作用,强调生产方式在社会发展中的决定力量。但在冷兵器时代,战争所需的财政成本远低于热兵器时代,以少胜多、以弱胜强是世界古代军事史上的普遍现象。而在资本主义尚未出现的古代社会,经济资源能够在多大程度上进入国家财政体系,并在政治领域中拥有话语权,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一场战争的胜负、一项政策的实行,足以改变历史进程。明代中国虽身处全球经济早期一体化潮流之中,但政治观念仍在传统的藩篱之中,依旧用传统的军事方式处理边疆问题,最终灭亡于作为军事重心的长城边疆的军民起事,实属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