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九回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候火烧草料场(4)

入得庙门,但入得门,未及看。再把门掩上,傍边止有一块大石头,掇将过来,靠了门。非为防失脱,亦非为遮风水,全为少顷陆谦、差拨、富安一段也。入得里面看时,方看。殿上塑着一尊金甲山神,两边一个判官,一个小鬼,侧边堆着一堆纸。团团看来,又没邻舍,又无庙主。雪耀里固当见之。林冲把枪和酒葫芦放在纸堆上,一。写花枪、葫芦好。将那条絮被放开,二。先取下毡笠子,三。把身上雪都抖了,四。把上盖白布衫脱将下来,早有五分湿了,五。和毡笠放在供桌上,六。把被扯来盖了半截下身,七。却把葫芦冷酒提来,慢慢地吃,八。就将怀中牛肉下酒。九。写得妙绝。正所谓与人无患,与物无争,而不知大祸已在数尺之内矣。人生世上,真可畏哉!正吃时,只听得外面必必剥剥地爆响。奇文。

林冲跳起身来,就壁缝里看时,特特大石靠门,自有原故,不舍得便开,故就壁缝里看也。只见草料场里火起,方是真正本题“火”字。刮刮杂杂的烧着。当时林冲便拿了花枪,花枪。却待开门来救火,不得不开,且写此半句。只听得外面有人说将话来。奇文。林冲就伏门边听时,是三个人脚步响,直奔庙里来,用手推门,写得险怪,真是奇笔。却被石头靠住了,再也推不开。三人在庙檐下立地看火,数内一个道:一连九个“一个道”,如王积薪夜听姑妇奕棋,着着分明,声声不漏。“这条计好么?”此一句问。一个应道:“端的亏管营、差拨两位用心!回到京师,禀过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这番张教头没得推故了。”此一段叙高太尉,而此句刺耳特甚。一个道:“林冲今番直吃我们对付了,高衙内这病必然好了。”此一段叙高衙内。又一个道:“张教头那厮,三回五次托人情去说:‘你的女婿没了。’张教头越不肯应承,因此衙内病患看看重了。太尉特使俺两个央浼二位干这件事,不想而今完备了。”此一段补出家里贞节来。又一个道:“小人直爬入墙里去,四下草堆上点了十来个火把,待走那里去!”此一段补出适才事来。那一个道:“这早晚烧个八分过了。”此一句正说火势。又听得一个道:“便逃得性命时,烧了大军草料场,也得个死罪。”此一句正说林冲。又一个道:“我们回城里去罢。”此一句收科。一个道:“再看一看,拾得他一两块骨头回京,府里见太尉和衙内时,也道我们也能会干事。”此一句挑出林冲来。林冲听那三个人时,一个是差拨,一个是陆虞候,一个是富安。妙笔,勾画明白。前止猜一陆谦,此方补出富安,行文疏密有法。自思道:“天可怜见林冲!若不是倒了草厅,我准定被这厮们烧死了。”轻轻把石头掇开,挺着花枪,是以曲曲叙花枪也。左手拽开庙门,右手拿枪可知。大喝一声:“泼贼那里去!”奇情快笔。

三个人都急要走时,惊得呆了,正走不动。写得好。林冲举手,胳察的一枪,先搠倒差拨。一个。陆虞候叫声:“饶命!”吓的慌了手脚,走不动。差拨、富安皆一气叙去,独陆谦作两半叙法,此先顿下半句也。笔力夭矫绝人。那富安走不到十来步,被林冲赶上,后心只一枪,又搠倒了。两个。翻身回来,一个转身。陆虞候却才行得三四步,林冲喝声道:“奸贼,你待那里去!”劈胸只一提,丢翻在雪地上,异样笔法。把枪搠在地里,异样笔法。用脚踏住胸脯,身边取出那口刀来,自阁子吃酒这日买刀,直至此日始用,相去已成万里,而遥遥相照。世人眼瞎,便谓此刀从何而来。便去陆谦脸上阁着,写得好。喝道:“泼贼!我自来又和你无甚么冤仇,你如何这等害我!正是杀人可恕,情理难容。”陆虞候告道:“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来。”林冲骂道:“奸贼,我与你自幼相交,今日倒来害我,怎不干你事?非骂陆谦,骂天下也。且吃我一刀!”把陆谦上身衣服扯开,把尖刀向心窝里只一剜,七窍迸出血来,将心肝提在手里。前甚似先杀二人,次杀陆谦,读至此,始知先杀陆谦,次杀二人,笔力遂能颠倒人目。回头看时,又一个转身。差拨正爬将起来要走。林冲按住喝道:“你这厮原来也恁的歹!且吃我一刀!”又早把头割下来,挑在枪上。好。回来,又一个转身。把富安、陆谦头都割下来。前把差拨、富安一样叙,陆谦另叙;今又把差拨另叙,陆谦、富安一样叙。笔力变幻奇矫,非世人所知。把尖刀插了,将三个人头发结做一处,提入庙里来,都摆在山神面前供桌上,三个人头安放得好,又算示众,又算祭赛,又算结煞。再穿了白布衫,一。系了搭膊,二。把毡笠子带上,三。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四。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五。提了枪,六。上逐件叙一遍,此又逐件叙一遍,一连叙出两遍,显出林冲精细也。便出庙门投东去。草料场在牢城东门外,故投东去为是,不然,反走入城中来矣。

走不到三五里,早见近村人家都拿着水桶钩子来救火。故作奇景以惊读者。林冲道:“你们快去救应,我去报官了来。”心慌口急,便成错语,盖报官当投西去也。提着枪只顾走。那雪越下得猛。写雪妙绝。半日通红,陡接一句,忽然莹白。林冲投东去了两个更次,身上单寒,当不过那冷,在雪地里看时,离得草料场远了。只见前面疏林深处,树木交杂,远远地数间草屋,被雪压着,处处不脱雪。破壁缝里透火光出来。“火”字余影。林冲径投那草屋来,推开门,只见那中间坐着一个老庄客,周围坐着四五个小庄家向火,“火”字余影。一回书,放火杀人,惊天惊地,却闲闲叙出四五个庄客收之。何处觅避秦人,只省事省气者便是。嗟乎,嗟乎!耐庵至文也。“向火”二字,为之一叹。之四五人,又乌知以火杀人,因火自杀,亦在此一夜雪中哉!地炉里面焰焰地烧着柴火。“火”字余影,妙在特用“焰焰地”三字,亦算张皇之。林冲走到面前叫道:“众位拜揖,小人是牢城营差使人,被雪打湿了衣裳,借此火烘一烘,有时被火烧,火则成冤;有时借火烘,火又成恩;火之为用,不亦奇乎!望乞方便。”庄客道:“你自烘便了,何妨得。”林冲烘着身上湿衣服,略有些干,只见火炭边煨着一个瓮儿,里面透出酒香。林冲便道:“小人身边有些碎银子,望烦回些酒吃。”老庄客道:“我每夜轮流看米囤,如今四更天气正冷,我们这几个吃,尚且不够,那得回与你?休要指望。”林冲又道:“胡乱只回三两碗,与小人挡寒。”老庄家道:“你那人休缠,休缠!”

林冲闻得酒香,越要吃,说道:“没奈何,回些罢。”众庄客道:“好意着你烘衣裳向火,便来要酒吃。去便去,不去时,将来吊在这里!”林冲怒道:“这厮们好无道理!”把手中枪花枪余影。看着块焰焰着的火柴头,望老庄家脸上只一挑,又把枪去火炉里只一搅,那老庄家的髭须焰焰的烧着,前面大火,不曾烧得林冲,此处小火,林冲反烧了人,绝世奇文,绝妙奇情。众庄客都跳将起来。林冲把枪杆乱打,花枪余影。老庄家先走了,庄家们都动掸不得,被林冲赶打一顿,都走了。林冲道:“都去了,老爷快活吃酒。”土坑上却有两个椰瓢,取一个下来,倾那瓮酒来。吃了一会,剩了一半。提了枪,出门便走。一步高,一步低,踉踉跄跄,捉脚不住。走不过一里路,被朔风一掉,随着那山涧边倒了,那里挣得起来。曲曲折折,生出情来。大凡醉人,一倒便起不得。当时林冲醉倒在雪地上。

却说众庄客引了二十余人,拖枪拽棒,都奔草屋下看时,不见了林冲。却寻着踪迹赶将来,“寻着踪迹”四字,真是绘雪高手,龙眠白描,庶几有此。只见倒在雪地里,花枪丢在一边。异样笔法。众庄客一齐上,就地拿起林冲来,将一条索缚了。趁五更时分,把林冲解投一个去处来。

那去处不是别处,吓杀。不是别处,然则沧州牢城矣。武师奈何。有分教:

蓼儿洼内,前后摆数千只战舰艨艟;水浒寨中,左右列百十个英雄好汉。

正是:

说时杀气侵人冷,讲处悲风透骨寒。

毕竟看林冲被庄客解投甚处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