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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杨志押送金银担 吴用智取生辰纲(3)

此时正是五月半天气,虽是晴明得好,只是酷热难行。杨志一心要取六月十五日生辰,只得在路上趱行。自离了这北京五七日,端的只是起五更,趁早凉便行,日中热时便歇。先反衬出一句早行午歇,真是闲心妙笔。五七日后,人家渐少,行路又稀,一站站都是山路。杨志却要辰牌起身,申时便歇。写得前后明画。【眉批】第一番。那十一个厢禁军,第一段,先写厢禁军。担子又重,无有一个稍轻。天气热了,行不得,见着林子便要去歇息。杨志赶着催促要行,如若停住,轻则痛骂,重则藤条便打,逼赶要行。第一段。两个虞候第二段,写两个虞候。虽只背些包裹行李,也气喘了行不上。杨志也嗔道:“你两个好不晓事!这干系须是俺的!你们不替洒家打这夫子,却在背后也慢慢地挨,这路上不是耍处!”那虞候道:“不是我两个要慢走,其实热了行不动,因此落后。前日只是趁早凉走,如今恁地正热里要行,正是好歹不均匀。”杨志道:“你这般说话,却似放屁!前日行的须是好地面,如今正是尴尬去处,若不日里赶过去,谁敢五更半夜走?”两个虞候口里不道,肚中寻思:“这厮不直得便骂人。”

第二段。

杨志提了朴刀,拿着藤条,自去赶那担子。两个虞候坐在柳阴树下,等得老都管来,第三段,写老都管。看他三段三样来法。两个虞候告诉道:虞候诉都管。“杨家那厮,强杀只是我相公门下一个提辖,直这般会做大!”老都管道:“须是相公当面分付道,休要和他别拗,因此我不做声。这两日,也看他不得。权且耐他。”两个虞候道:“相公也只是人情话儿,都管自做个主便了。”老都管又道:“且耐他一耐。”第三段。当日行到申牌时分,寻得一个客店里歇了。那十一个厢禁军雨汗通流,都叹气吹嘘,对老都管说道:禁军诉都管。“我们不幸做了军健,情知道被差出来。这般火似热的天气,又挑着重担,这两日又不拣早凉行,动不动老大藤条打来。都是一般父母皮肉,我们直恁地苦!”老都管道:“你们不要怨怅,巴到东京时,我自赏你。”众军汉道:“若是似都管看待我们时,并不敢怨怅。”

又过了一夜。次日,天色未明,众人起来,都要乘凉起身去。写得妙,意中之事,意外之文。杨志跳起来喝道:“那里去!且睡了,写得妙,遂成趣语。却理会!”众军汉道:“趁早不走,日里热时走不得,却打我们。”杨志大骂道:“你们省得甚么!”拿了藤条要打,众军忍气吞声,只得睡了。当日直到辰牌时分,慢慢地写得妙。打火吃了饭走。一路上赶打着,不许投凉处歇。那十一个禁厢军口里喃喃呐呐地怨怅,一句禁军。两个虞候在老都管面前絮絮聒聒地搬口。一句虞候。老都管听了也不着意,心内自恼他。一句都管。

话休絮繁。似此行了十四五日,那十四个人没一个不怨怅杨志。如椽之笔。当日客店里辰牌时分慢慢地妙。打火吃了早饭行,正是六月初四日时节,天气未及晌午,先将未午写来,次入正午,便令分寸都出。【眉批】第二番。一轮红日当天,没半点云彩。其实十分大热。当日行的路,都是山僻崎岖小径,南山北岭,却监着那十一个军汉。约行了二十余里路程,那军人们思量要去柳阴树下歇凉,此一段单写军汉,都管、虞候都落在后。被杨志拿着藤条打将来,喝道:“快走!教你早歇。”众军人看那天时,写热却写不尽,写怨怅亦写不尽。陡然写出“看那天时”四字,遂已抵过云汉一篇。真是才子有才子之笔也。四下里无半点云彩,其实那热不可当。

杨志催促一行人在山中僻路里行。看看日色当午,先将未午一段,尽情写出炎热之苦,至此处交入正午,只用一句,便接入众人睡倒。行文详略之际,分寸不失。那石头上热了,脚疼,只得一句七个字,而热极之苦,描画已尽。叹今人千言之无当也。走不得。众军汉道:“这般天气热,兀的不晒杀人!”杨志喝着军汉道:“快走!赶过前面冈子去,却再理会。”正行之间,前面迎着那土冈子,一行十五人奔上冈子来。歇下担仗,那十四人都去松林树下睡倒了。奈何。笔势从上三番赶下来。有天崩地塌之势。杨志说道:“苦也!这里是甚么去处,你们却在这里歇凉?起来,快走!”众军汉道:“你便剁做我七八段,其实去不得了。”真有此语。杨志拿起藤条,劈头劈脑打去,打得这个起来,那个睡倒,真有此事。杨志无可奈何。

只见两个虞候和老都管气喘急急,也巴到冈子上此一段,都管、虞候方来。松树下坐了喘气。巴得他来,却也坐了,真奈何!写来真有此事。看这杨志打那军健,八个字,活写出心中刺,眼中钉来。老都管见了说道:“提辖,端的热了走不得,休见他罪过!”杨志道:“都管,你不知,这里正是强人出没的去处,地名叫做黄泥冈。闲常太平时节,白日里兀自出来劫人,休道是这般光景,谁敢在这里停脚?”两个虞候听杨志说了,便道:“我见你说好几遍了,只管把这话来惊吓人。”真有此语。如国家太平既久,边防渐撤,军实渐废,皆此语误之也。老都管道:“权且教他们众人歇一歇,略过日中行,如何?”杨志道:“你也没分晓了,如何使得!这里下冈子去,兀自有七八里没人家。甚么去处,敢在此歇凉!”老都管道:“我自坐一坐了走,你自去赶他众人先走。”其言既不为杨志出力,亦不替众人分辨,而意旨已隐隐一句纵容,一句激变,老奸巨猾,何代无贤。杨志拿着藤条喝道:“一个不走的,吃俺二十棍。”

众军汉一齐叫将起来。一齐妙。数内一个分说道:一个妙。“提辖,我们挑着百十斤担子,须不比你空手走的。真有此语。你端的不把人当人!便是留守相公自来监押时,也容我们说一句。真有此语。你好不知疼痒,只顾逞辩!”杨志骂道:“这畜生不呕死俺!只是打便了。”拿起藤条,劈脸又打去。老都管喝道:从空忽然插入老都管一喝,借题写出千载说大话人,句句出神入妙。“杨提辖,增出一杨字,其辞甚厉。且住!你听我说,二句六字,其辞甚厉,“你听我说”四字,写老奴托大,声色俱有。我在东京太师府里做奶公时,吓杀丑杀,可笑可恼。一句十二字,作两半句读,“我在东京太师府里”,何等轩昂,“做奶公时”,何等出丑,然狐辈每每自谓得志,乐道不绝。门下军官见了无千无万,四字可笑,说大话人每用之。都向着我喏喏连声。太师威焰,众官谄佞,奴才放肆,一语遂写尽之。不是我口浅,老奴真有此语。量你是个遭死的军人,第一句,说破杨志不是提辖,恶极。相公可怜抬举你做个提辖,第二句,说提辖实是我家所与,恶极。比得芥菜子大小的官职,第三句,说杨志即使是个提辖,亦只比之芥子,恶极。直得恁地逞能!已上骂杨志,已下说自家,妙绝。休说我是相公家都管,一句自夸贵。便是村庄一个老的,一句自夸老。看他说来便活是老奴声口,尤妙在反借“村庄”二字,直显出太师府来,如云“休说相公家都管,便是村庄一老,亦该相让,何况我今不止是相公家都管”也。也合依我劝一劝。只顾把他们打,是何看待?”杨志道:“都管,你须是城市里人,生长在相府里,那里知道途路上千难万难!”老都管道:“四川、两广,也曾去来,不曾见你这般卖弄。”杨志道:“如今须不比太平时节。”都管道:“你说这话,该剜口割舌!今日天下怎地不太平?”老奴口舌可骇。真正从太师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