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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杨志押送金银担 吴用智取生辰纲(4)

杨志却待要回言,不得不回言,然以疾接下文,故其言一时回不及也。只见对面松林里,影着一个人,在那里舒头探脑价望。过节甚疾。杨志道:“俺说甚么?此四字是折辨上文不太平语,却因疾忙接出松林有人,便将此语反穿过下文来,写此时杨志心忙眼疾如画。兀的不是歹人来了!”撇下藤条,拿了朴刀,赶入松林里来,喝一声道:“你这厮好大胆,怎敢看俺的行货!”赶来看时,只见松林里一字儿摆着七辆江州车儿,六个人脱得赤条条的,在那里乘凉,好。一个鬓边老大一搭朱砂记,拿着一条朴刀。好。见杨志赶入来,七个人齐叫一声:“阿也!”二字妙绝,只须此二字,杨志胸中己释然矣。都跳起来。杨志喝道:“你等是甚么人?”那七人道:“你是甚么人?”妙,只如学舌。杨志又问道:“你等莫不是歹人?”那七人道:“你颠倒问,我等是小本经纪,那里有钱与你?”又妙。前句让杨志一先,此句便自占一先,笔端变换之极。杨志道:“你等小本经纪人,偏俺有大本钱!”释然语,只作谐谑。那七人问道:“你端的是甚么人?”又用一反扑句,妙极。杨志道:“你等且说那里来的人?”妙,杨志学舌。那七人道:“我等弟兄七人,是濠州人,贩枣子上东京去,路途打从这里经过,听得多人说,这里黄泥冈上时常有贼打劫客商。我等一面走,一头自说道:‘我七个只有些枣子,别无甚财货。’只顾过冈子来。上得冈子,当不过这热,权且在这林子里歇一歇,待晚凉了行。只听得有人上冈子来,我们只怕是歹人,因此使这个兄弟出来看一看。”杨志道:“原来如此,也是一般的客人。过几日便一般矣,今日殊未。却才见你们窥望,惟恐是歹人,因此赶来看一看。”

那七个人道:“客官请几个枣子了去。”无有一见即请吃枣之理,只为下文过酒用着枣子,故于此处先出一句,以见另有散枣也。杨志道:“不必。”提了朴刀,再回担边来。老都管坐着道:“既是有贼,我们去休!”坐着道,则明明听得非贼矣,却偏要还话,恶极。杨志说道:“俺只道是歹人,原来是几个贩枣子的客人。”老都管别了脸,对众军道:“似你方才说时,他们都是没命的!”老奴恶极。杨志道:“不必相闹,俺只要没事便好。你们且歇了,等凉些走。”众军汉都笑了。分明老奴所使,写得活画。凡老奸巨猾之人,欲排陷一人,自却不笑,而偏能激人使笑,皆如此奴矣,于国于家,何处无之。杨志也把朴刀插在地上,自去一边树下坐了歇凉。上文杨志如此赶打,至此亦便坐了歇凉,中间有老大用笔不得处,须看其逐递卸来。没半碗饭时,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着一副担桶,唱上冈子来,唱道: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挑酒人唱歌,此为第三首矣。然第一首有第一首妙处,为其恰好唱入鲁智深心坎里,第二首有第二首妙处,为其恰好唱出崔道成事迹也。今第三首又有第三首妙处,为其恰好唱入众军汉耳朵也。作书者虽一歌不欲轻下如此,如之何读书者之多忽之也。上二句盛写大热之苦,下二句盛写人之不相体悉,犹言农夫当午在田,背焦汗滴,彼公子王孙深居水殿,犹令侍人展扇摇风,盖深喻众军身负重担,反受杨志空身走者打骂也。

那汉子口里唱着,走上冈子来,松林里头歇下担桶,坐地乘凉。众军看见了,便问那汉子道:“你桶里是甚么东西?”那汉子应道:“是白酒。”众军道:“挑往那里去?”那汉子道:“挑出村里卖。”众军道:“多少钱一桶?”那汉子道:“五贯足钱。”众军商量道:“我们又热又渴,何不买些吃,也解暑气。”正在那里凑钱,如画。杨志见了喝道:“你们又做甚么?”众军道:“买碗酒吃。”杨志调过朴刀杆便打,骂道:“你们不得洒家言语,胡乱便要买酒吃,好大胆!”众军道:“没事又来鸟乱,我们自凑钱买酒吃,干你甚事?也来打人!”杨志道:“你这村鸟,理会得甚么!到来只顾吃嘴,全不晓得路途上的勾当艰难,多少好汉被蒙汗药麻翻了!”那挑酒的汉子看着杨志冷笑道:写得好。【眉批】凡此以下,皆花攒锦凑、龙飞凤走之文,须要逐递逐句细细看去。“你这客官好不晓事!句。早是我不卖与你吃,句。却说出这般没气力的话来!”句。三句三折,不烦不简,妙绝。

正在松树边闹动争说,疾。只见对面松林里那伙贩枣子的客人,都提着朴刀走出来,问道:“你们做甚么闹?”却做堤防光景,妙。那挑酒的汉子道:“我自挑这酒过冈子村里卖,热了在此歇凉,“我自”妙,非我自挑酒。乃我自歇凉也。要知此是十七字为句,不得读断。他众人要问我买些吃,“他众人要问我”,妙。我又不曾卖与他。“我又不曾”,妙。这个客官“这个客官”妙,深怪之之辞。道我酒里有甚么蒙汗药,“甚么”,妙。你道好笑么?“你道”,妙。说出这般话来!”“这般”,妙。凡七句,句句入妙,读之真欲入其玄中。那七个客人说道:“呸!我只道有歹人出来,原来是如此。一接一落。飘忽之极。说一声也不打紧。只解一句,如不相关者,下便疾入买酒,真是声情俱有。我们正想酒来解渴。既是他们疑心,且卖一桶与我们吃。”“他们”“我们”,妙。那挑酒的道:“不卖!不卖!”故作奇波。这七个客人道:“你这鸟汉子也不晓事,我们须不曾说你。“也不晓事”,妙,上文挑酒者骂杨志不晓事,故此反骂之云“也不晓事”,接口成文,转笔如戏。你左右将到村里去卖,一般还你钱,便卖些与我们,打甚么不紧?看你不道得舍施了茶汤,便又救了我们热渴。”此二语之妙,不惟说过卖酒者,亦已罩定杨志矣。那挑酒的汉子便道:“卖一桶与你不争,只是被他们说的不好,此语虽有余恨未平,然只是带说。看他疾入下句。又没碗瓢舀吃。”疾入此一句妙,又确是村里去卖的酒。那七人道:“你这汉子忒认真!便说了一声,打甚么不紧?再为杨志解一句,不使疾入椰瓢,真乃刃利如风。我们自有椰瓢在这里。”疾。只见两个客人去车子前取出两个椰瓢来,明明瓢之与酒从两处来。一个捧出一大捧枣子来,七个人立在桶边欲其见之,妙绝。开了桶盖,轮替换着舀那酒吃,把枣子过口。无一时,一桶酒都吃尽了。七个客人道:“正不曾问得你多少价钱。”何必不问价,只为留得此句作饶酒地也。那汉道:“我一了不说价,“一了”二字妙绝,确是向村里主顾分说,忘其为过路客人,入神之笔也。五贯足钱一桶,十贯一担。”七个客人道:“五贯便依你五贯,只饶我们一瓢吃。”只用一“饶”字,便忽接入第二桶,奇计亦复奇文。那汉道:“饶不得,做定的价钱。”“做定”妙。一个客人把钱还他,一个还钱。一个客人便去揭开桶盖,兜了一瓢,拿上便吃。一个便吃,以示无他。那汉去夺时,这客人手拿半瓢酒望松林里便走。那汉赶将去,只见这边一个客人,从松林里走将出来,手里拿一个瓢,便来桶里舀了一瓢酒。一个然后下药。那汉看见,抢来劈手夺住,妙。望桶里一倾,妙。便盖了桶盖,妙。将瓢望地下一丢,妙。口里说道:妙。“你这客人好不君子相!戴头识脸的,也这般啰唣!”住。一段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眉批】此一段读者眼中有七手八脚之劳,作者腕下有细针婉线之妙。真是不慌不忙有庠有序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