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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王婆贪贿说风情 郓哥不忿闹茶肆(11)

西门庆道:“我手帕里有五两来碎银子,一发撒在你处,要吃时只顾取来,多的干娘便就收了。”哀哉世人,男女之会,亦必以钱物耀之。那婆子谢了官人,起身睃这粉头时,画。一钟酒落肚,哄动春心,又自两个言来语去,都有意了,只低了头,却不起身。活画。那婆子满脸堆下笑来,说道:第三十七笑。“老身去取瓶儿酒来,与娘子再吃一杯儿。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注子里,句。有酒。句。没,句。便再筛两盏儿和大官人吃。老身直去县前那家,有好酒买一瓶来,有好歇儿担阁。”“直去”妙,“县前那家”妙,“好歇儿担阁”妙,字字绝倒,读之齿寒。那妇人口里说道:“不用了。”坐着却不动身。活画。第九分光已有。

婆子出到房门前,便把索儿缚了房门,却来当路坐了。绝倒。且说西门庆自在房里,便斟酒来劝那妇人,却把袖子在桌上一拂,把那双箸拂落地下。也是缘法凑巧,那双箸正落在妇人脚边。西门庆连忙蹲身下去拾,只见那妇人尖尖的一双小脚儿,正跷在箸边。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那妇人绣花鞋儿上捏一把。那妇人便笑将起来,第三十八笑。已上通计三十八“笑’,字,至此“笑”字结穴。《老子》云:“不笑不足以为道也。”说道:“官人,休要啰唣!你真个要勾搭我?”西门庆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人!”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反书妇人搂起西门庆来,春秋笔法。第十分光完满具足。当时两个就王婆房里,脱衣解带,无所不至。此时不知武二已到东京否?武大炊饼已卖完否?读之一叹!云雨才罢,正欲各整衣襟,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怒道:“你两个做得好事!”虔婆此怒,却出料外。文情真是波诡云属。【眉批】王婆冲奸,又作一篇小文读。西门庆和那妇人都吃了一惊。

那婆子便道:“好呀,好呀!我请你来做衣裳,不曾叫你来偷汉子!绝倒。武大得知,须连累我,不若我先去出首!”回身便走。真正奇文。那妇人扯住裙儿道:“干娘,饶恕则个!”西门庆道:“干娘低声!”王婆笑道:“笑”字余波。“若要我饶恕,你们都要依我一件。”那妇人道:“休说一件,便是十件奴也依。”岂知十件都已依过。王婆道:“你从今日为始,瞒着武大,每日不要失约负了大官人,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便对你武大说。”绝倒。正合下官之意。那妇人道:“只依着干娘便了。”王婆又道:“西门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多说。前妇人勾搭武二一篇大文,后便有武二起身分付哥嫂一篇小文。此西门勾搭妇人一篇大文,后亦有王婆入来分付奸夫淫妇一篇小文。耐庵胸中,其间架经营如此,胡能量其才之斗石也。前武二分付武大云“你从明日为始……每日……”云云,今王婆分付妇人,亦云“你从今日为始……每日……”云云;前武二分付妇人云“你自不用武二多说”,今王婆分付西门,亦云“你自不用老身多说”。皆特特遥遥相引,不必尽照,不必尽不照,彼固不望后世有人能赏之也。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许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负心,我也要对武大说!”一发绝倒。西门庆道:“干娘放心,并不失信。”三人又吃几杯酒,已是下午的时分,那妇人便起身道:“武大那厮将归了,四字是何称呼!奴自回去。”便踅过后门归家,后门四。先去下了帘子,帘子十四。武大恰好进门。不漏武大。

且说王婆看着西门庆道:“好手段么?”西门庆道:“端的亏了干娘!我到家,便取一锭银送来与你,所许之物,岂敢昧心。”王婆道:“‘眼望旌节至,专等好消息。’不要叫老身‘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西门庆笑了去,“笑”字尚未歇。不在话下。

那妇人自当日为始,每日踅过王婆家里来,和西门庆做一处,恩情似漆,心意如胶。自古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到半月之间,街坊邻舍都知得了,只瞒着武大一个不知。

断章句,话分两头。且说本县有个小的,年方十五六岁,本身姓乔,因为做军在郓州生养的,就取名叫做郓哥,家中止有一个老爹。那小厮生得乖觉,此书每于绝大文字,偏有本事一字不相犯。如武松遇虎,李逵又遇虎,金莲偷汉,巧云又偷汉是也。乃偏于极小文字,偏没本事使他不相犯。如林冲迭配时,极似卢俊义迭配时,郓哥寻西门,极似唐牛寻宋江是也。此非文叔真有小敌怯、大敌勇之异,盖僧繇画龙,若更安鳞施爪,便将破壁飞去。天下十成之物,造化皆思忌之,彼固特特不欲十成,非世人之所知也。自来只靠县前这许多酒店里卖些时新果品,时常得西门庆赍发他些盘缠。其日正寻得一篮儿雪梨提着来,绕街寻问西门庆。又有一等的多口人说道:“郓哥,你若要寻他,我教你一处去寻。”郓哥道:“聒噪阿叔,叫我去寻得他见,赚得三五十钱,养活老爹也好。”那多口的道:“西门庆他如今刮上了卖炊饼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上王婆茶坊里坐地。这早晚多定正在那里,你小孩子家只顾撞入去不妨。”那郓哥得了这话,谢了阿叔指教。

这小猴子提了篮儿,一直望紫石街走来,径奔入茶坊里去,却好正见王婆坐在小凳儿上绩绪。郓哥把篮儿放下,看着王婆道:“干娘,拜揖。”那婆子问道:“郓哥,你来这里做甚么?”郓哥道:“要寻大官人,赚三五十钱,养活老爹。”婆子道:“甚么大官人?”郓哥道:“干娘,情知是那个,便只是他那个。”妙舌。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个姓名。”郓哥道:“便是两个字的。”妙舌。婆子道:“甚么两个字的?”郓哥道:“干娘只是要作耍。我要和西门大官人说句话。”望里面便走。那婆子一把揪住道:“小猴子!那里去?人家屋里各有内外。”郓哥道:“我去房里便寻出来。”王婆道:“含鸟猢狲!我屋里那得甚么西门大官人!”郓哥道:“不要独自吃呵,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我有甚么不理会得!”婆子便骂道:“你那小猢狲,理会得甚么!”郓哥道:“你正是‘马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半点儿也没得落地!直要我说出来,只怕卖炊饼的哥哥发作!”那婆子吃他这两句道着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鸟猢狲,也来老娘屋里放屁辣臊!”郓哥道:“我是小猢狲,你是马泊六!”妙舌。只如作五字对。那婆子揪住郓哥,凿上两个栗暴。郓哥叫道:“做甚么便打我!”婆子骂道:“贼猢狲!高做声,大耳刮子打你出去!”郓哥道:“老咬虫,没事得便打我!”这婆子一头叉,一头大栗暴凿,直打出街上去。雪梨篮儿也丢出去。那篮雪梨四分五落,滚了开去。不因此句,如何生出事来?

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过,一头骂,一头哭,一头走,一头街上拾梨儿,前半篇就两个人写出活画来,后半篇就三个人写出活画来,此至末后,忽然又就一个人写出活画来。笔势伸缩变化,我不能量其端倪所至。指着那王婆茶坊里骂道:“老咬虫!我教你不要慌!我不去说与他,不做出来不信!”提了篮儿,径奔去寻这个人。正是: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直教:

掀翻狐兔窝中草,惊起鸳鸯沙上眠。

毕竟这郓哥寻甚么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