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母夜叉孟州道卖人肉 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4)
武松道:“却才冲撞,嫂嫂休怪。”忽然叫出“嫂嫂”二字,令我一惊。方杀一嫂嫂,又认一嫂嫂,真是行文如戏。那妇人便道:“有眼不识好人。一时不是,望伯伯恕罪。且请伯伯里面坐地。”前文潘氏叫得叔叔一片响,此文二娘叫得伯伯一片响,叔叔伯伯,激应奇绝。武松又问道:“你夫妻二位,高姓大名,如何知我姓名?”知己之感,千古所同,独不谓武二天人,亦有之耳。那人道:“小人姓张名青,原是此间光明寺种菜园子。大相国寺菜园后,又见此处。为因一时间争些小事性起,把这光明寺僧行杀了,放把火烧做白地。遂与鲁达同。后来也没对头,官司也不来问,小人只在此大树坡下剪径。忽一日有个老儿挑担子过来,小人欺负他老,抢出去和他厮并,斗了二十余合,被那老儿一匾担打翻。原来那老儿,年纪小时,专一剪径。因见小人手脚活便,带小人归去到城里,教了许多本事。又把这个女儿,招赘小人做了女婿。城里怎地住得?只得依旧来此间盖些草屋,卖酒为生。实是只等客商过往,有那入眼的,便把些蒙汗药与他吃了便死,将大块好肉,切做黄牛肉卖,零碎小肉,做馅子包馒头。小人每日也挑些去村里卖,如此度日。小人因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人都叫小人做‘菜园子’张青。俺这浑家姓孙,全学得他父亲本事,特表二娘。人都唤他做‘母夜叉’孙二娘。小人却才回来,听得浑家叫唤,谁想得遇都头。小人多曾分付浑家道:‘三等人不可坏他。第一,是云游僧道。奇文。张青为头是最惜和尚,便前牵鲁达,后挽武松矣。布格展笔,如画家所称大落墨也。他不曾受用过分了,又是出家的人。’【眉批】第一段为鲁达武松提纲。则恁地,也争些儿坏了一个惊天动地的人,原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姓鲁名达。此事传中未尝正写,只是鲁达口中述一遍,此处张青口中述一遍耳,另是一样奇格。为因三拳打死了一个镇关西,逃走上五台山落发为僧,因他脊梁上有花绣,江湖上都呼他做‘花和尚’鲁智深。独详其做和尚之故,为后文武松作案。使一条浑铁禅杖,重六十来斤。独详禅杖,为后文戒刀作案。也从这里经过,浑家见他生得肥胖,也是黄牛。酒里下了些蒙汗药,扛入在作坊里。正要动手开剥,小人恰好归来。见他那条禅杖非俗,却慌忙把解药救起来,从禅杖上识出英雄,出色奇语。结拜为兄。此四字,是一篇眼目,与后“结拜为弟”四字对看,是张青生平一片之心也。打听他近日占了二龙山宝珠寺,和一个甚么青面兽杨志,张青一篇只重鲁达,不重杨志,故特另加“甚么”二字以别之。霸在那方落草。小人几番收得他相招的书信,只是不能够去。”闲中闲放一线。
武松道:“这两个,张青一篇只重鲁达,武松分中却无轻重,故平提之也。我也在江湖上多闻他名。”张青道:“只可惜了一个头陀,长七八尺一条大汉,述鲁达事毕,忽然又撰出一个头陀来。黄昏风雨,天黑如磐,每忆此文,心绝欲死。也把来麻坏了,小人归得迟了些个,已把他卸下四足。如今只留得一个箍头的铁界尺,一领皂直裰,一张度牒在此。无端撰出一个头陀,便生出数般器具,真不知文生于情,情生于文,盖其笔墨亦为蚨血所涂,故有子母环帖之能也。先出三件,入下更出二件,文笔旋舞而下。别的都不打紧,有两件物最难得,一件是一百单八颗人顶骨做成的数珠,人但知上文先出三件,陪下二件,殊不知下文二件,亦是以一件陪一件。一件是两把雪花镔铁打成的戒刀。前鲁达自述云,见俺戒刀吃惊,此又将留下戒刀,三翻四覆描写,不意戒刀上,又有此奇文也。想这头陀也自杀人不少,直到如今,那刀要便半夜里啸响。看他人骨数珠不更注一语,独将戒刀出色描写,便知意在戒刀,余物只作相伴也。小人只恨道不曾救得这个人,心里常常忆念他。张青真好。第二是江湖上行院妓女之人。【眉批】第二段只作闲话,然亦反映武松杀潘氏作捎带。此段于文情前后无甚关生,只有意无意与武松杀潘氏反映耳。行院妓女则可饶恕,败坏风俗如潘氏,胡可得恕也?他们是冲州撞府,逢场作戏,陪了多少小心得来的钱物,若还结果了他,那厮们你我相传,去戏台上说得我等江湖上好汉不英雄。又分付浑家,第三是各处犯罪流配的人,中间多有好汉在里头,切不可坏他。然后正入本文,妙绝。【眉批】第三段正文本文。不想浑家不依小人的言语,今日又冲撞了都头。幸喜小人归得早些,却是如何了起这片心?”上文一篇长话,却对武松说,至尾后忽掣转对浑家说一句,写出活张青来。
母夜叉孙二娘道:“本是不肯下手,一者见伯伯包裹沉重,二乃怪伯伯说起风话,又叫两声伯伯。因此一时起意。”武松道:“我是斩头沥血的人,何肯戏弄良人!将前回两大篇文字直提出来。我见嫂嫂瞧得我包裹紧,先疑忌了,因此特地说些风话,漏你下手。那碗酒我已泼了,假做中毒,你果然来提我。一时拿住,甚是冲撞了,嫂嫂休怪!”又叫两声嫂嫂。凡此等,皆作者特蹴奇波处。张青大笑起来,便请武松直到后面客席里坐定。武松道:“兄长,你且放出那两个公人则个。”写武松天人处。张青便引武松到人肉作坊里看时,见壁上绷着几张人皮,妙。梁上吊着五七条人腿。妙。见那两个公人,一颠一倒,挺着在剥人凳上。妙。特详之,以为昔之鲁达,今之武松,已开剥之头陀,未开剥之公人,一齐出色也。武松道:“大哥,你且救起他两个来。”张青道:“请问都头今得何罪,配到何处去?”武松把杀西门庆并嫂的缘由,一一说了一遍。
张青夫妻两个欢喜不尽,闻以叔弑嫂,却欢喜不尽,写得粗豪可笑。便对武松说道:“小人有句话说,未知都头如何?”武松道:“大哥,但说不妨。”张青不慌不忙,对武松说出那几句话来,有分教,武松:
大闹了孟州城,哄动了安平寨。
直教:
打翻拽象拖牛汉,攧倒擒龙捉虎人。
毕竟张青对武松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