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二十七回 武松威震安平寨 施恩义夺快活林(1)

上文写武松杀人如菅,真是血溅墨缸,腥风透笔矣。入此回,忽然就两个公人上,三翻四落写出一片菩萨心胸,一若天下之大仁大慈,又未有仁慈过于武松也者,于是上文尸腥血迹洗刷净尽矣。盖作者正当写武二时,胸中真是出格拟就一位天人,凭空落笔,喜则风霏露洒,怒则鞭雷叱霆,无可无不可,不期然而然。固久非宋江之逢人便哭,阮七、李逵之掿刀便摵者所得同日而语也。

读此回,至武松忽然感激张青夫妻两个之语,嗟呼,岂不痛哉!夫天下之夫妻两个,则尽夫妻两个也,如之何而至于松之兄嫂,其夫妻两个独遽至于如此之极也!天乎,人乎?念松父松母之可以生松,而不能免于生松之兄,是诚天也,非人也。然而兄之可以不娶潘氏,与松之可以不舍兄而远行,是皆人之所得为也,非天也。乃松之兄可以不娶潘氏,而财主又必白白与之,松之志可以不舍兄而远行,而知县又必重重托之,然则天也,非人,诚断断然矣。嗟呼!今而后松已不信天下之大,四海之内,尚有夫良妻洁,双双两个之奇事,而今初出门庭,初接人物,便已有张青一对如此可爱。松即金铁为中,其又能不向壁弹泪乎耶?作者忽于叙事缕缕中,奋笔大书云:“武松忽然感激张青夫妻两个。”嗟呼!真妙笔矣。“忽然”字,俗本改作“因此”字,又于“两个”下,增“厚意”字,全是学究注意盘飧之语,可为唾抹,今并依古本订定。

连叙管营逐日管待。如云一个军人托着一个盒子,看时,是一大镟酒,一盘肉,一盘子面,又是一大碗汁。晚来,头先那个人又顶一个盒子来,是几般菜蔬,一大镟酒,一大盘煎肉,一碗鱼羹,一大碗饭,不多时,那个人又和一个人来,一个提只浴桶,一个提一桶汤,送过浴裙手巾,便把藤簟铺了,纱帐挂起,放个凉枕,叫声安置。明日,那个人又提桶面汤,取漱口水,又带个待诏篦头,绾髻子,裹巾帻。又一个人将个盒子,取出菜蔬下饭,一大碗肉汤,一大碗饭。吃罢,又是一盏茶。搬房后,那个人又将一个提盒,看时,却是四般果子,一只熟鸡,又有许多蒸卷儿,一注子酒。晚间,洗浴乘凉。如此等事,无不细细开列,色色描画。尝言太史公酒帐肉簿,为绝世奇文,断惟此篇足以当之。若韩昌黎《画记》一篇,直是印板文字,不足道也。

将写武松威震安平,却于预先一日,先去天王堂前闲走,便先安放得个青石墩在化纸炉边,奇矣。又奇者,到明日正写武松演试神力之时,却偏不一直写,偏先写得一半,如云轻轻抱一抱起,随手一撇,打入地下一尺来深,如是便止。却自留下后半再作一番写来,如云一提,一掷,一接,轻轻仍放旧处,直至如此,方是武松全副神力尽情托出之时。却又还有一半在后,如云面上不红,心头不跳,口里不喘是也。读第一段并不谓其又有第二段,读第二段更不谓其还有第三段,文势离奇屈曲,非目之所尝睹也。

话说当下张青对武松说道:“不是小人心歹,比及都头去牢城营里受苦,不若就这里把两个公人做翻,且只在小人家里过几时。此一句宾。若是都头肯去落草时,小人亲自送至二龙山宝珠寺,与鲁智深相聚入伙如何?”张青生平一片之心。此一句主。看他上文还带说杨志,此处已只提鲁达,为一篇大文之纲领。武松道:“最是兄长好心,顾盼小弟。只是一件,武松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汉。早伏蒋门神。【眉批】一路都写武二神威,不是人间蹊径。这两个公人,于我分上,只是小心,一路上伏侍我来。我若害了他,天理也不容我。妙语。直衬出杀嫂嫂合天理来。你若敬爱我时,“敬爱”二字妙绝,武松天人,便说得出此二字来。便与我救起他两个来,不可害他。”特表武松仁慈之至。张青道:“都头既然如此仗义,小人便救醒了。”当下张青叫火家,便从剥人凳上搀起两个公人来。孙二娘便去调一碗解药来,张青扯住耳朵,灌将下去。没半个时辰,两个公人如梦中睡觉的一般,爬将起来,看了武松说道:“我们却如何醉在这里?这家恁么好酒!我们又吃不多,便恁地醉了!记着他家,回来再问他买吃。”随笔搊成趣语。武松笑将起来,张青、孙二娘也笑,两个公人正不知怎地。那两个火家自去宰杀鸡鹅,煮得熟了,整顿杯盘端正。

张青教摆在后面葡萄架下,夏景。放了桌凳坐头。张青便邀武松并两个公人到后园内。武松便让两个公人上面坐了,张青、武松在下面朝上坐了,张青待武松也,武松却不上坐者,盖预以弟道自居,令人又提着武大当年,悲从中来也。孙二娘坐在横头。二娘固不必避生客也,然因此一坐,男女杂乱,便忽提出武大夫妻初见武二之日,不胜风景不殊之痛也。作者挑逗之工,于斯极矣。两个汉子轮番斟酒,来往搬摆盘馔。张青劝武松饮酒。至晚,取出那两口戒刀来叫武松看了。果是镔铁打的,非一日之功。看他将戒刀赞诵一番,摩娑一番。加意极矣。两个又说些江湖上好汉的勾当,却是杀人放火的事。武松又说:“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仗义疏财,如此豪杰,如今也为事逃在柴大官人庄上。”此却是武松生平一片之心,不得不说。又不使宋江一边闲。两个公人听得,惊得呆了,只是下拜。武松道:“难得你两个送我到这里了,终不成有害你之心。武松仁慈,再表一遍。我等江湖上好汉们说话,你休要吃惊,我们并不肯害为善的人。你只顾吃酒,明日到孟州时,自有相谢。”频频表出武松仁慈者,所以尽情洗刷上文杀奸夫淫妇之污秽,以见武松真正天人,雷霆风雨,各极其用,不比梁山李逵、阮七之徒,草菅人命以为作戏也。描写至此,真神笔哉。当晚就张青家里歇了。次日,武松要行,张青那里肯放,一连留住管待了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