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讲 被压迫下的反抗

来旺儿醉骂西门庆

【导读】

上一讲讲到宋惠莲得到西门庆的宠爱之后，就自我膨胀了，把自己当主子看待，不仅打扮得花枝招展四处招摇，在大门外买东买西，还不做本职工作，得罪同阶层的姐妹。“走百病”的那个晚上，她还故意在自己的鞋外面再套上潘金莲的鞋，非常高调地显示自己的脚小。她出差的丈夫来旺儿回来后，她热情地招呼来旺儿，但来旺儿回来以后是不是对宋惠莲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感，就对等地也喜欢宋惠莲呢？来旺儿很快就偷偷地跑到院子深处去了。来旺儿找谁去了？干吗去了？请看本讲内容。

宋惠莲的丈夫来旺儿从杭州回来了，他跟宋惠莲睡完觉以后，就趁人不注意，往宅院的深处找孙雪娥去了。他从杭州给她带了两方丝绸的汗巾、两双装花膝裤、四匣杭州粉、二十个胭脂。他和孙雪娥其实老早就是一对情侣，他并不爱宋惠莲，他爱的是西门庆的小老婆孙雪娥。孙雪娥见了来旺儿以后也很高兴，何况来旺儿又送她这么多东西。两个人情意绵绵，说私房话。孙雪娥就把西门庆霸占宋惠莲，宋惠莲也主动地投怀送抱的事告诉来旺儿了，说大概是玉箫牵的线，西门庆送给宋惠莲一匹翠蓝色的缎子，而且后来潘金莲还从中提供方便，让宋惠莲跟西门庆在她那儿私会。孙雪娥还说，她所说的情况都是真的。来旺儿听了以后半信半疑。回到住处以后他就翻箱子，果然翻出了一匹翠蓝色的绸缎，他就质问宋惠莲：“哪儿来的？”宋惠莲就狡辩：“是大娘赏给我的。”来旺儿又从箱子里翻出了一些首饰什么的，又问：“这哪儿来的？”宋惠莲说：“是从姨妈那儿借来的。”这种辩护没有太强的说服力。来旺儿一想起孙雪娥的话，就觉得宋惠莲在撒谎，她肯定和西门庆不干不净了。

有一天，来旺儿和府里其他的一些男仆、小厮在一块儿喝酒，喝醉了，他就不管不顾了，就跟大家说：“我不在家时候，西门庆让丫头玉箫拿了一匹缎子就把我媳妇给哄走了，后来潘金莲就成了窝主。开始这事我都不知道，现在我全知道了。”然后就趁着酒劲说出一些极恐怖的话：“只休要撞到我手里，我教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好不好，把潘家那淫妇也杀了，也只是个死！”这话说出来，想必有一些男仆和小厮就会拉住他，因为这话太惊人了，如果让府主知道了可不得了。来旺儿底下又公开宣告：“我的仇恨，与他结的有天来大。”他指的就是西门庆。下面的话就更吓人：“常言道，一不做，二不休。到跟前再说话。破着一命剐，便把皇帝打！”在《金瓶梅》这部书里面，来旺儿醉骂的语言是那个社会、那个时代底层劳动者的最强音。别以为你西门庆在清河县勾结官府，后来当了官，仗着有银子，横行霸道的，拿一匹绸缎就把人家的媳妇给占有了。别以为你做这些事情，谁都不敢吭一声，来旺儿我今天喝醉了，就大声宣告“我的仇恨，与他结的有天来大”，我会“一不做，二不休，到跟前再说话”，你了不起，有皇帝那么厉害吗？我告诉你了：“破着一命剐，便把皇帝打。”

兰陵笑笑生客观来写，他不加任何的评议。但是我想读者读到这儿会觉得写得很精彩，读起来很痛快。所谓强人，也不是完全没有对手的。被你压迫的、被你侮辱和损害的这些底层的人，他的心声一旦吼出来，也是够你抖三抖的。

后来我们读《红楼梦》，发现王熙凤大闹宁国府的时候，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样的话，读者觉得了不起，说曹雪芹怎么敢这么写。其实这句话的根源就是《金瓶梅》里面的来旺儿醉骂西门庆，不过是来旺儿“破着一命剐，便把皇帝打”的一个变化的句式。事实上《红楼梦》里面很多语言的发源地都是《金瓶梅》，像“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出自《红楼梦》里面一个角色，叫小红，你会觉得很了不起，其实这句话也是《金瓶梅》里面的，原话叫“自古千里长棚，没个不散的筵席”。甚至《红楼梦》里面写贾府里面来了几个新的美女，有薛宝琴、邢岫烟、李纹和李绮，怡红院的晴雯就先跑过去看，回来以后向怡红院的人报告，说这四个美女真好比“一把子四根水葱儿”，你会觉得这个形容多好，把美丽的青春女性形容成水葱。其实在《金瓶梅》里面老早就把四个女子形容成了四根水葱。总之就是，《金瓶梅》里的语言非常好，很多精彩词语后来都被清代《红楼梦》的作者所继承。

来旺儿醉骂西门庆事关重大，那是不是很快就有人把这个言论报告上去呢？很少有人这么做，因为一般的人都懂得，你要把杀主子这样的话向主子报告，他都可能先不问是谁说的，你转述这样恶毒的语言，他就先拿你出气，先把你办了。所以一般的人都不敢。而且不必往上报告，你往上报告对自己有什么好处？但是有一个人他就一定要去报告。这人是谁？就是府里面的另外一个小厮来兴儿。一开头府里面派人出差、给人送礼、采买，都是交给来兴儿的，他相当于府里面的一个买办。可是西门庆为了方便占有宋惠莲，就把买办这个差事交给来旺儿了。这种公差油水是很大的，主子会给你一笔银子，让你当盘缠，当活动经费，你实际上可以从中给自己扣一部分，更何况在整个办事的过程当中，对方可能还会贿赂你。来兴儿失去这份差事以后就对来旺儿愤愤不平，所以听到来旺儿醉骂西门庆的事以后，别人不会去报告，但是来兴儿一定是要去报告的。他没有直接去找西门庆报告，因为确实风险比较大，西门庆是个暴脾气，当面学舌，他听了以后可能在去找来旺儿算账之前，就先把自己给办了。

来兴儿想来想去，就去找了潘金莲，他知道西门庆和潘金莲的关系不一般，西门庆对潘金莲应该是言听计从的。他就跟潘金莲说了，潘金莲随后就告诉西门庆了。西门庆就把宋惠莲找来问：“你是不是跟来旺儿说了些什么，他居然说要杀我。”那么故事到这儿，底下的情节会让读者大吃一惊。按说宋惠莲想继续获得西门庆的宠爱，甚至幻想自己有一天也能成为他的一房小老婆，那么来旺儿是一个障碍。就像当年潘金莲觉得武大郎是一个障碍一样，要想长久地跟西门庆，最好嫁到西门庆府第里面去，武大郎不能存在，得把他除了才行。那么对于宋惠莲来说，来旺儿也是一个横在她和西门庆当中的障碍。

可是兰陵笑笑生居然写宋惠莲不假思索地立刻为来旺儿辩护，说：“没有这个话，你别听别人胡乱跟你告状。”意思就是说她能向西门庆担保，来旺儿没这个心，也没说过这个话。西门庆听了宋惠莲为来旺儿的辩护，就糊涂了。仆人之间会有矛盾，来兴儿跟潘金莲告状，会不会是来兴儿心生嫉妒造谣呢？不过来旺儿这个样子也确实让人不放心。宋惠莲在这种情况下就跟西门庆说：“干脆你再让来旺儿出外差，走远点。这样的话咱俩就方便了。”西门庆一想，有道理，就去跟潘金莲说了。潘金莲一听，就说：“你这个想法和做法都不对，常言道：剪草不除根，萌芽依旧生；剪草若除根，萌芽再不生。你把他外放，你以为他就没有杀你的心了吗？你就太平了吗？你还是得把他收拾了。”西门庆就接受了潘金莲的劝告，改主意了。本来要派来旺儿再出远差，来旺儿都已经做好准备了，西门庆又跟来旺儿说不让他去了。

这样来旺儿就又喝醉了，回到家里面，当着宋惠莲的面说他要杀西门庆。如果说宋惠莲原来替来旺儿辩护，是因为没有亲耳听见，是那些小厮、仆人在传，还有来兴儿揭发报告，那么现在来旺儿就在他们住的屋里，在宋惠莲耳边说了同样的话，宋惠莲会怎么应对呢？按我前面的逻辑，宋惠莲应该大怒，心里应该暗想：这个人太危险了，干脆我去跟西门庆说把他结果了算了，结果了以后，我跟西门庆今后怎么着都没有顾虑了。但是书里是这么写的，宋惠莲听到来旺儿又吃醉酒乱说话了，她又本能地维护来旺儿，说：“你咬人的狗儿不露齿，是言不是语，墙有缝，壁有耳。”她维护来旺儿，意思是有这话你别说出来，咬人的狗不要露齿，而且你这么说话很危险，因为我们住在仆人居住的群房，隔墙有耳。

那么宋惠莲下一步怎么做呢？按说她应该去找西门庆，把来旺儿有杀西门庆之心这个事情坐实了，让西门庆采取措施。当然她不会要求西门庆把来旺儿真的办掉，但是可以想个办法把来旺儿永远排除掉，她也可以另外再想别的办法来维护她和来旺儿的现状。可她没有这么做，她找到西门庆以后说：“你干净是个毬子心肠——滚上滚下，灯草拐棒儿——原拄不定把。”就是说西门庆的心思像球一样飘忽不定，又好像是一个用灯草做的拐杖，靠不上，原来答应派来旺儿去出远差，怎么临时又换人了？宋惠莲觉得西门庆给来旺儿安排一个出远门、时间长的肥差，她可以从容地和西门庆保持亲密关系，同时她认为对西门庆来说，这是最省事的一个办法。但是西门庆就骗她，说这个差事他改派别人了，是因为他想在大门外头开一个酒铺，让来旺儿当掌柜的。宋惠莲一听还挺高兴。她当时一心一意维护来旺儿，她就不想想，把来旺儿留下来在门口当酒铺掌柜，她跟西门庆来往还方便吗？但是兰陵笑笑生写这个宋惠莲内心的第一反应，就是她得保住来旺儿，能开个酒店也不错，她就又高兴起来了。然后西门庆果然把来旺儿叫去，给了他六包银子，一共是三百两，说这是开酒铺的本钱，来旺儿可以到街上去招伙计。来旺儿一下子高兴起来了，又喝得酩酊大醉，回了家倒头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