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讲 天性中的良知

黑暗王国的一道闪电

【导读】

上一讲讲了来旺儿知道他的妻子宋惠莲和西门庆私通以后非常愤怒，醉骂西门庆。来兴儿因为来旺儿占了他的采买差事，忌恨在心，就到潘金莲那里告密，潘金莲就告诉了西门庆，西门庆质问宋惠莲，她袒护来旺儿，说没这个事。本来西门庆想继续外派来旺儿，在潘金莲的教唆下，他放弃了这个念头。宋惠莲问西门庆怎么又改主意了，西门庆说是因为他想让来旺儿当大门外头准备新开张的酒铺的掌柜，并给了来旺儿六包银子，一共三百两做本钱，宋惠莲和来旺儿都很高兴。银子拿回去以后，宋惠莲就把它收在箱子里了。来旺儿后来帮西门庆在门外开酒铺了吗？请看本讲内容。

半夜忽然来旺儿听见远处有人在嚷嚷“抓贼”，他一下子惊醒了，宋惠莲当然也惊醒了，来旺儿就抄起一根哨棍，冲出去。这时候他就愿意为西门庆效劳了，他觉得西门庆安排他当酒铺的掌柜，而且预先给了他三百两银子，觉得自己应该冲锋在前去抓贼。听这声音是从花园里边传来的，他就往花园那边跑，没想到跑着跑着，突然就被绊倒了。慌张当中，小厮举着火把一照，一把刀子落在来旺儿身前，那人就说“抓住了，抓住了”，就把来旺儿给抓了。

来旺儿就很奇怪，不是抓贼吗，为什么把他给抓了？就对小厮说：“你抓我干什么？”小厮说：“抓你干什么？你带着刀子，你是要杀主人。”来旺儿说：“刀子不是我的。”小厮又说：“不是你的，怎么从你身上掉下来？”就把来旺儿扭送到前面的大厅。只见大厅上蜡烛点得火亮，西门庆正坐在椅子上。小厮就把来旺儿按倒在西门庆面前，让他跪下。西门庆大怒，说：“你要杀我。”来旺儿就辩解：“没有这事。”这个时候就有人揭发了，说：“你原来就说过，你要杀主子。”西门庆说：“你怎么这么忘恩负义，我给了你六包银子让你去开酒铺，让你上街去找伙计，你怎么还拿把刀子来杀我？银子在哪儿呢？”来旺儿说：“银子都让我媳妇给收起来了。”西门庆说：“把银子还给我。”一些仆人就到来旺儿房中把六包银子取过来了，宋惠莲也跟着过来了。大家知道金属的价值排列顺序一般是金银铜铁锡，金子最值钱，其次是银子，再不济也得是铜的，结果六包银子里面只有一包是银子，其余五包都是用锡和其他贱金属铸的假银锭子。当然这个时候来旺儿也傻了。

宋惠莲一看这情况就跪在西门庆面前说：“爹，此是你干的营生！他好好进来寻我，怎把他当贼拿了？你的六包银子，我收着，原封儿不动，平白怎的抵换了？恁活埋人，也要天理！他为甚么，你只因他甚么，打与他一顿？如今拉着送他那里去？”

当时西门庆已经让一些小厮对来旺儿动了刑，而且西门庆发话要把来旺儿送官。对于指控来旺儿说了杀主的话，宋惠莲为来旺儿辩护说：“都说他说了杀主的话，他虽然爱吃酒，可是酒后并没有这样的话。”西门庆对宋惠莲比较客气，就让小厮们把她拉扯起来，赶紧把她送回去，然后把来旺儿送到官府里去了。兰陵笑笑生写宋惠莲写到这个地步，历来就有读者觉得诧异。在西门庆和来旺儿之间，宋惠莲选的应该是西门庆，怎么会是来旺儿呢？而且来旺儿和孙雪娥私通的事情，宋惠莲并不是不知道，她也知道来旺儿爱的不是自己，他爱的是厨房里面的孙雪娥。可是兰陵笑笑生就继续往下写。我们读来一边诧异，一边又觉得他的描写很自然。如果说来旺儿醉酒胡说，一开始她并没听见，她还可以说是别人诬陷来旺儿，后来来旺儿喝醉酒回屋以后也这么说，她明明听见了，还为来旺儿辩护。宋惠莲如此表现，是因为有一种内在的本能力量，推动她说这些话，做这些事。

西门庆把来旺儿送到官府去了，那个时候西门庆虽然还没有当上官，可是官府老早被他买通了，当然向着他，他交办的事，官府都照办不误，把来旺儿打得是皮开肉绽，最终屈打成招。宋惠莲自从来旺儿被拘走以后，就闭门哭泣，茶饭不吃。西门庆派玉箫，还有一些其他的仆妇去哄劝她，说西门庆是一时生气，想给来旺儿一个教训，来旺儿在监狱里没有挨打，过几天就能放回来。结果宋惠莲就开始淡扫蛾眉，薄施脂粉，出来走跳。西门庆路过她住的屋子，她就把西门庆叫进去，搂着西门庆的脖子说话，大意就是让西门庆一定要把来旺儿放出来，他可以另外给来旺儿娶个老婆，这样她长远就是西门庆的人了。因为西门庆答应过她，说街对面的乔大户搬走了，院子被自己买下来了，在那儿安排三间屋子给她住，他们可以长远地交往下去。这当然不是允诺要把她娶了当小老婆。前面我讲了，西门庆不会娶宋惠莲当小老婆，因为她的身份实在太低微。当然，要娶也行，但是西门庆能不娶就不娶，长期包养她也是一个办法。西门庆在这个时候继续哄骗她，说：“行，你放心，来旺儿没什么，过几天就回来了，你好好跟着我。”这样宋惠莲就又献身给西门庆。

可是实际情况是来旺儿不但在里面受饿挨打，后来干脆判了罪，被流放到徐州。来旺儿就很惨了，等于从清河县扫地出门了，连清河县的户籍都没有了。发配徐州前，来旺儿哭哭啼啼地跟押送他的两个公差说：“把我打成这样，我走也走不动，你们发发善心，把我押到西门府的门口去，你们去跟里头说，让我媳妇拿点衣服、盘缠给我。”所以当时在西门府门口就出现一大景观：一个原来被派外差的仆人来旺儿，衣衫褴褛，身上都是棒疮，哭哭啼啼地向府里讨点衣服和盘缠。街坊四邻里面有两个善人看不下去，就出来帮忙，结果西门府的仆人秉承西门庆的意志，把这两个善人轰走了，而且把来旺儿在西门府门口哭诉的事情都瞒过去，尤其是对宋惠莲，把她“瞒的铁桶相似”。来旺儿进不去西门府，自己的衣服都取不出来，最后只好求公差：“我不能就这么着，能不能把我先押到我岳父那儿去？”公差把来旺儿押到了他岳父的棺材铺，他岳父给了他一两银子，给两个公差一人一吊铜钱，这样公差在路上就会对他稍微好一点，还给了一斗米和一点盘缠。来旺儿的岳父还算是不错，对这样一个落难的女婿总算伸出了援手。然后来旺儿就被公差押着一步一步走出了清河地面，往徐州去了。

宋惠莲被瞒着，她不知道来旺儿已经被发配徐州了。西门庆又哄着她，继续占有她。她就幻想着来旺儿能保住命，还能回来，大不了和他解除婚姻，西门庆另给来旺儿找个媳妇，她就住进西门庆所安排的对过的三间屋子里去，长期被西门庆包养着，继续过这种准小老婆的生活。等她的心情稍微恢复点以后，她又很张扬，在府里面更加招人讨厌。没有不漏风的墙，一天她终于得到准确的信息，来旺儿回不来了，已经被发配徐州了。那么读者读到这儿又会做出设想了：宋惠莲并不爱来旺儿，来旺儿也不爱她，来旺儿爱的是孙雪娥，来旺儿被发配徐州了，这不是大好事吗？因为来旺儿被发配徐州就意味着他在清河县连户籍都没有了，他们的婚姻就自动解除了。当年潘金莲为了摆脱她嫁给西门庆的障碍武大郎，费了多大劲儿，最后不惜毒死亲夫。现在等于西门庆、官府帮她的忙了，不用她自己做什么事，就把来旺儿这个障碍给挪走了，她应该高兴还来不及。就算她对来旺儿还有几分情意，有些怜悯心，那么叹息几声也就够了。

可是书里写宋惠莲的表现确实出乎人们的意料。她一听说西门庆下毒手，把来旺儿弄成这个样子，而且被发配徐州了，她就关闭了房门，放声大哭，说：“我的人嚛！你在他家干坏了甚么事来？被人纸棺材暗算计了你！你做奴才一场，好衣服没曾挣下一件在屋里。今日只当把你远离他乡，弄的去了，坑得奴好苦也！你在路上死活未知。我就如合在缸底下一般，怎的晓得？”她竟然完全站在来旺儿一边，跟来旺儿一个立场，觉得西门庆不应该这么做。宋惠莲哭完以后就悬梁自尽，当然很快就被听见声音的人冲进来解救了。西门庆听到消息后来看她，她就当众控诉西门庆：“爹，你好人儿，你瞒着我干的好勾当儿！……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你也要合凭个天理！……你就打发，两个人都打发了，如何留下我做甚么？”

宋惠莲这种表现，这些语言，我作为读者阅读的时候，也觉得大出意料。宋惠莲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反应，说出这样的话？当着一屋子人，她对西门庆血泪控诉，说西门庆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来旺儿再怎么说，也是一条命，一个人对待另一个人的生命怎么可以下这种毒手，西门庆就是一个刽子手。

潘金莲听说这事以后，觉得一定不能让宋惠莲继续活着，她调唆孙雪娥跑到宋惠莲屋里去大闹一场。当时两个人对骂，孙雪娥骂宋惠莲是“养汉淫妇”，宋惠莲反唇相讥：“我是奴才淫妇，你是奴才小妇！我养汉养主子，强如你养奴才！你倒背地偷我的汉子，你还来倒自家掀腾。”宋惠莲这几句话把孙雪娥深深地刺痛了。按这话逻辑来说，其实是这样，宋惠莲养汉子，西门庆是主子，孙雪娥养汉子，来旺儿是奴才。于是孙雪娥打了宋惠莲一巴掌，两个人就揪扭起来了。孙雪娥闹完以后，宋惠莲一直在屋里哭，当时西门府里面的主子们还在宴饮，就没人在意她。最后她再次上吊自杀，这次就自杀身亡了，死的时候才二十五岁。

我们就要讨论一下宋惠莲的故事，尤其后面最精彩的部分，看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作者为什么这么写。兰陵笑笑生在写人性，写宋惠莲的人性里面还有一种闪光的东西，叫作良知。宋惠莲人性当中不好的东西很多，她贪财，得到主子的宠爱就小人得志，很张扬，自我膨胀，这是她灵魂当中丑恶的一面。可是她的灵魂当中有一个亮点，是她越不过的，就是良知。她知道来旺儿跟孙雪娥有一腿，也清楚来旺儿并不爱他，排除、打发掉来旺儿，她也是愿意的。但她觉得无论来旺儿如何不好，西门庆都不可以这样对待人，不能把来旺儿往死里整，不把他当人。她的良知告诉他，这是不可以的，不需要来旺儿爱她，也不需要讨论来旺儿和孙雪娥的关系究竟怎么样，西门庆不可以这样来对付来旺儿，迫害来旺儿。无论如何，她的内心越不过这道坎，越不过她的良知。

这样我们就能明白，为什么宋惠莲的故事会这样写。一开始兰陵笑笑生有一个交代：她第一个丈夫蒋聪与人斗殴被杀死了，她虽然不爱蒋聪，但是她想尽办法托关系找到了西门庆，让官府把凶手捉拿归案，为蒋聪报了仇。这说明这个女子尽管灵魂深处有很多不好的东西，可是她心目当中有一处耀眼的光明，叫作良知。她第一次上吊没死成，当着众人，她控诉西门庆“你就是刽子手，你害死的人，你还去看出殡”，这就比来旺儿醉骂西门庆的语言还要犀利，还要深刻。

在西门府的黑暗王国里面，宋惠莲的控诉是一道耀眼的闪电。兰陵笑笑生写得真好，他写出了这样一个女子，她的一生没有什么太光彩的地方，但是她守住了自己心里的底线。人不可以那样对待人，她对西门庆发出了大声的控诉。西门庆在宋惠莲死以后简单地把她发送了，就说了一句“他恁个拙妇，原来没福”。没想到宋惠莲的父亲，卖棺材的宋仁知道这事以后就不答应，跑到官府去，不允许官府草草火化尸首。西门庆进一步地买通官府，最后反倒把宋仁抓了起来，说他讹诈官府，把他害死了。

《金瓶梅》一共一百回，其中有五回是写宋惠莲的故事，这几回里面几乎没有色情文字，情色文字也很少。这进一步说明《金瓶梅》绝不是一部淫书，不可以简单地用“淫书”两字概括它，像它里面的宋惠莲这个角色，就是一个非常难得的、独有的妇女形象，值得我们一再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