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讲 机灵鬼有晚来福

玳安成了西门安

【导读】

上一讲告诉你西门庆死后，应伯爵、谢希大、花子繇、祝实念、孙天化、常时节、白来创等七个弟兄各出一钱银子，请水秀才作一篇祭文，在报恩寺祭奠西门庆。那水秀才平日知道，应伯爵这些结拜弟兄与西门庆乃小人之朋，于是暗含讥讽，作成一篇祭文。以应伯爵为首，人人都粗俗，哪里晓得祭文中讥讽的滋味。西门庆后来发了财，又做了官，西门府有许多的仆役、丫头，他们的事情也应该讲一讲。本讲先告诉你男仆的故事。

西门庆发财后就住进一个大宅院。词话本的写法是大宅院七间门面，前后五进。崇祯本又说是五间门面，前后七进。这种文本上的小差异，说明前后有很多人加进了自己的修整。这两个说法其实也差不多，因为七间门面，就说明它正面的宽度相当可观，它侧面的长度为五进，面积和五间门面七进院落那样的一样大。所以，这两个说法我们综合起来考查，应该认为这是一个很大的院落，里面生活着好多主子，除了西门庆，还有他的几房妻妾，这些妻妾也都是主子阶层，因此需要许多仆役和丫头来服侍他们。现在先说男仆，男仆基本分为几类，一类是小厮，一类是年龄较大的结了婚的男仆，还有一些是小童。

我们先说小厮。小厮中最重要的一位叫玳安，前面多次提到这个小伙子，他是西门庆最信得过的一个随身小厮，他的最大特点就是乖巧，很懂得保护主子的利益，也保护自己的利益。比如书里写他有一次骑着马夹着毡包去为西门庆办事情，路过一处地方的时候被潘金莲叫住了。潘金莲那个时候还没有嫁给西门庆，问他西门府最近发生什么事了，她等着西门庆来娶她，怎么老不来娶她。玳安把西门庆娶孟玉楼的事情详细地跟她说了一下。潘金莲就让玳安帮她传信。潘金莲会写字，而且还会一点诗词曲赋，她就写了一封情书，折成一个方胜儿，让玳安送给西门庆。玳安就领了这个任务。他为什么领了这个任务呢？因为在这之前，西门庆和潘金莲就勾搭上了，这事情别人不知道，玳安是知道的，西门庆的所有隐私他差不多都知道，他就看准了寡妇潘金莲早晚会被西门庆娶进府里去，成为一房小老婆。所以，与其那个时候再去讨好她，不如现在就跟她形成一个比较好的关系，于是他就愿意为潘金莲做这件事。玳安已经扭头要走了，潘金莲又把他叫回来问他，如果西门庆问玳安怎么见着她的，怎么得到这封情书的，他怎么回答。玳安就非常乖巧，他说他不会告诉西门庆是潘金莲招手把他叫过去的，他会说他当时在街上饮马，王婆看见他了，跟他说潘金莲有件事托付于他。这当然是一个很好的处理方式，潘金莲听了也很满意，因为西门庆不太愿意潘金莲直接和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来往，说成是王婆替潘金莲办事，西门庆听了就会比较舒服。而且西门庆跟潘金莲勾搭，中间人就是王婆，西门庆听说是王婆出来招呼也会觉得很自然。更何况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把武大郎害死了，名义上潘金莲就是王婆的干女儿，这就比一个女子自己说要嫁人好听一些。潘金莲没进府时就知道玳安是非常乖巧的。所以，潘金莲进西门府以后和很多人发生矛盾，和一些小厮有冲突，但是和玳安的关系一直比较好。

在西门府里面，玳安实际上是一仆事二主，他既要伺候好西门庆，也要应付好吴月娘。吴月娘也知道，他是府里的首席小厮，好多要紧的事都托付他办，就对他管得比较严。书里写玳安总是能够非常乖巧、非常妥善地处理这两个主子之间的事情。因为这两个主子虽然有共同利益，但是也会有矛盾，特别是西门庆到处寻花问柳，猎艳，找女人通奸，损害了吴月娘的利益。虽然西门庆从来没有表示过他要休了吴月娘，另外再娶一个正妻，但是他不愿意吴月娘掌握他在外面活动的情况。所以，每当吴月娘询问玳安西门庆又到哪儿去了，他就得为西门庆服务，帮西门庆掩饰。但是他不能得罪吴月娘，还得让主家婆对他始终有一个好印象。所以，他对吴月娘得把握好说话的尺寸，有的时候玳安也会把西门庆的一些行踪告诉吴月娘，使得吴月娘觉得这小厮还不错，对她挺忠心的。

玳安一仆侍二主一直应付得还不错，这是其他小厮很难做到的。但有时候也有危机出现。比如有一次吴月娘忽然就问他了，怎么老爷现在还不回来，他在做什么。都知道玳安是跟西门庆一起出去的。玳安就说西门庆在狮子街那边的店铺里头算账。那个店铺是由李瓶儿原来住的那间宅子改成的，当时是韩道国帮着经营。玳安说西门庆在铺子里算账，这么说吴月娘还信得过，因为她知道她丈夫虽然很荒唐，但是在金钱上，在做生意上，在管账上，还是很严谨的，光是伙计算账还不行，西门庆自己有时候也直接参与。吴月娘又追问了，算账能算一整天吗？吴月娘也知道西门庆算账一般都很麻利，几个时辰就算完了，算一整天，大晚上不回来就不正常了。玳安说：“爹在那儿喝酒。”这样吴月娘就觉得不对头了，问他喝酒谁陪他喝。玳安赶紧撒谎说没人陪着他喝。因为那个时候韩道国作为店铺的掌柜，经营着铺子，但是晚上还是回自己家过夜的。吴月娘一听就更觉得不对头了，西门庆从来不会一个人喝闷酒的，要么狐朋狗友一大群，要么在妓院喝花酒，要么就一定有女人了。吴月娘就说：“你这就不对头了，你瞒着我什么，你给我说清楚。你爹究竟在干吗？”

玳安说的分明是两面话，吴月娘有时候听得出来他是在为西门庆掩饰。这一次追问就使得玳安相当狼狈。当然，玳安毕竟是非常乖巧的一个人，再怎么他也不会透露西门庆和韩道国的媳妇王六儿的那种特殊关系。另外，再怎么他也不能够顶撞吴月娘，让主家婆生气。这次他算是勉勉强强地混过去了。但是，最后不但吴月娘知道，玳安见她说一种话，见西门庆说另一种话；西门庆后来也发现了，玳安有时候在他面前说一种话，面对主家婆又说另一种话。虽然两个主子都发现他不是百分之百忠实，可是又感觉到大体上而言，玳安已经难能可贵了。你把这部书读完就会发现，好多仆人都是通过各种方法来挖西门府的墙脚，来肥自己，损害西门府的利益。玳安也很贪心，他不是一个不爱银子的人，帮西门庆办事也好，替吴月娘办事也好，他都会从中谋利。但玳安都是从别人那里取利，他基本上不会损害西门庆和吴月娘的利益，所以他是跟随他们时间最久的一个小厮。虽然他经常被两个主子训斥，但到头来两个主子都离不开他。

玳安也是注重自己利益的，他也很会索贿受贿。比如说有一次，有一个人把主人杀了，要判死罪了，就愿意用大笔银子来化解这个事情，求到了王六儿，王六儿满口答应。其实王六儿虽然是西门庆的一个情妇，可是真要她跟西门庆提官司的事情，她很难开口。特别是西门庆跟她就为了干那个事，这种事情她插一嘴，他根本不会听她的。所以她就转求玳安。玳安去跟西门庆说与她说的分量就不一样了，西门庆的感觉就不一样。对方愿意出一大笔银子请西门庆化解这个事情。王六儿希望玳安从中帮忙。当然，这个时候玳安就显示出本身的一个特色，他既伶俐乖巧，又是一个为谋取自己的利益立场很坚定的人。玳安就跟王六儿说：“这是你要让我帮你办，你要拿出二十两银子给我。”王六儿就说：“要饭吃休要恶了火头。事成了，你的事什么打紧？”就是说你要想吃饭的话，就不要得罪做饭的人。现在人家准备好银子还没给我，事成了，从中给你二十两有什么难的。这个地方把玳安的性格写得非常生动，也非常准确。因为玳安年龄小，他把韩道国的老婆王六儿叫韩大婶。玳安就说了：“韩大婶，不是这等说。常言：君子不羞当面。先断过，后商量。”这反映了玳安一种很有趣的原则，要么不贪财，要贪财的话，我就“不羞当面”，当面把它说清，不遮不掩。你给二十两银子就办事，你不给银子，就免谈。而且这个是要“先断过，后商量”，先确定下来，底下咱们怎么去落实再细细地商量。后来王六儿不得不同意，因为玳安不好对付，王六儿不通过他又办不成事。

当然，玳安也经常替西门庆做一些机密的事情，比如说前面讲了西门庆想尝一尝贵妇人的滋味，想进招宣府勾搭林太太。那么就需要找到一个中间人，就是文嫂。这个任务就是由玳安去完成的，他完成得很出色。玳安后来也问文嫂要银子，这样做他并没有损害西门庆和西门府的利益，但从中他是获利的。后来文嫂完成了任务，使得西门庆得以从后门进入招宣府勾搭林太太。玳安是跟着西门庆进入后门的，但他没有再往深处走，留在后门段妈妈的屋子里等着西门庆。这充分说明西门庆对他的信任程度和他为了西门庆的利益能够保密的品质。最后果然这个事情一点都没有泄露。吴月娘是到很久以后，才知道这件事情的。

另外，西门庆勾搭很多女子时，玳安都是在现场的，当然不是在两个人做事的小空间，他一般总在隔壁。玳安要是想窥视西门庆的这种最隐秘的私人行为，很容易就能做到。那个时代的房屋结构、门窗什么的，都有缝隙，有窥视的窥视口，但是不管西门庆跟哪一个女子去做这种事，玳安都不窥视，他对自己有这样的约束。这表示他对西门庆确实很忠诚，因为这个主子对他不错，他没有必要去偷听、偷看。另外书里写了，玳安他有自己的私生活，有自己的乐趣，其中有一节就写“玳安嬉游蝴蝶巷”。当西门庆跟王六儿在狮子街互相勾搭的时候，一起去的琴童就很好奇，跑到卧房的窗下，偷看不了就偷听。玳安发现了以后就把琴童给拉开了，跟他说：“平白听他怎的？趁他未起来，咱们去来！”他就把琴童带到了一个更狭窄的叫蝴蝶巷的小胡同，去了一家低级妓院。他搂着妓女赛儿，琴童就拥着妓女金儿，让她们唱曲伴酒。西门庆作为主子阶层有他的乐趣，玳安就带着琴童到一个比较低档的地方，花银子比较少的地方，找他们自己的乐趣。

书里就写出玳安很会把握分寸。这样玳安便比较安稳地在西门府里面生存下来。西门庆死了以后，他的选择是与西门宅院共存亡。他也不是愚忠，你替他想想，他离开西门府投靠谁去？所以，他就死心塌地地留在了西门府，但是他也并不压抑自己的七情六欲。当时吴月娘身边只剩下一个叫小玉的丫头。有一天吴月娘叫小玉给她办事，叫她不见影儿，吴月娘就去找，找到一间屋子，看见小玉跟玳安两人在一张床上做那种事。这种情况下吴月娘怎么办？要是西门庆还活着，她可能是另外一种反应。现在西门庆死了，她身边只剩小玉一个丫头，小厮里面也就玳安还比较可靠。所以，吴月娘做出一个非常睿智的应变办法。她就装作好像没看见他们俩在干吗，只是说：“贼臭肉，不在后边看茶去，且在这里做什么哩。”当时玳安、小玉应该比较紧张，因为虽然西门庆死掉了，府里最威严的家长不在了，但吴月娘毕竟是一府之主，她会怎么处置自己呢？没想到吴月娘立刻收拾了一间屋子作为新房，两天以后，新房的所有东西都布置好了，让他们两个结为夫妻，玳安等于明媒正娶了小玉。吴月娘这个做法也体现了她在后西门庆时代的睿智。一方面把玳安和小玉两个人的关系合法化了，另一方面也保证了吴月娘自己今后的生活。因为这两个人今后对她的饮食起居、外出活动，在照顾和保护方面作用太大了。

全书最后写到金兵南下，北宋灭亡，清河县也沦陷了，吴月娘、孝哥儿、吴二舅、小玉和玳安一起逃亡。逃亡的具体经历和结果我以后再讲，先把玳安最后的结果告诉你。到头来吴月娘发现她的余生靠谁？靠孝哥儿吗？吴月娘在十五年前答应了雪涧洞的普静法师为了西门庆的亡灵，她要把孝哥儿献给佛祖，孝哥儿跟随普静法师学法为生，为了履行这个诺言，再次碰到普静法师的时候，就只好舍去孝哥儿。那么她身边就没有儿子了，只能让玳安成为她和西门庆共同的儿子，小玉就成了儿媳妇。最后金兵退走了，清河县又恢复了平静，西门府又热闹起来了。这个时候西门府的府主当然还是吴月娘，她没有了孝哥儿，但她有了一个新的儿子，等于是抱养来的，这个儿子其实老早就在他们家了。玳安从此改名为西门安，小玉就成了西门夫人，他们两个共同侍奉吴月娘，给她养老送终。书里写出了玳安这么一个小厮形象，应该说写得很出色。他好不好？亦好亦坏。善不善？亦善亦恶。他是一个典型的中间人物，凡事取中，伶俐乖巧，八面玲珑，四面应付，多方讨好，最后偏偏是他有一个比较完满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