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讲 乌合之众无悌可言

水秀才讥讽众混混

【导读】

上一讲讲了白来创硬闯西门府的情节，刻画出那个社会有一种社会混混，实在是无耻到极点，混吃混喝，仗着和有钱人当年拜过把兄弟，明明不欢迎他，他也硬闯，进去以后雷打不动，不管怎么着他就赖着不走，直到最后给他摆出一桌子酒菜，吃饱喝足后才走。西门庆结拜的这些兄弟都是一群混混，前面讲了应伯爵、常时节、白来创，那么其他的人情况怎么样？请看本讲内容。

当时在玉皇庙拜把子，其他人都推举西门庆排第一位，并不是他年龄最大，只是因为他当时最有钱，所以排在第一位。第二位是应伯爵。第三位是谢希大，这个人老是希望能够大大地占便宜，书里面他的篇幅也不少，只要应伯爵混到西门府去，他总是跟随，他们俩经常一块儿出动。谢希大虽然跟着西门庆帮嫖，但实际上他也没占到太大的便宜。他跟着西门庆在妓院鬼混，或者到西门庆的家里面赴宴，可以吃各种美食，可以得到极大满足，但实际上这种帮嫖或者进府的机会并不是很多，他经常是饥一顿饱一顿地混日子。谢希大有一个特长就是琵琶弹得好，可以弹琵琶给西门庆解闷，而应伯爵嘴特别甜，会插科打诨，会捧场，所以西门庆对其他的混混不怎么欢迎，但接待他们两个的次数比较多。西门庆招待他们，不会下很多本钱。一次，他们又跑到西门府里面混吃混喝，到早饭点了，西门庆就让小厮上茶点和面条，不过是浇卤的，然后配点醋蒜，很一般的面食。西门庆陪他们吃，连两碗都吃不了，可是谢希大和应伯爵三扒两咽就是一碗，一共吃了七碗，而且还想再吃，就是这样一个丑态。他们平时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等到有吃的时候，当然就放开了吃。

第四位是花子虚，花子虚虽然列在当中，实际上他是补缺的。因为西门庆他们原先要结拜的一位叫作卜志道，这个人书里没说他的具体情况，一开场就死掉了。他死后，为了保持原来十弟兄的结拜初衷，就要再补一个人，后来就把西门庆隔壁的花子虚，一个太监的侄子，补进去了。花子虚的故事我就不重复了，大家回想一下，他是一个很荒唐的人，家里放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妻子他不喜欢，整天到妓院去鬼混，一大群帮嫖的围着他，他就大把地花银子。花子虚的靠山花太监不止他一个侄子，还有别的侄子，有的跟花子虚打官司争财产，花子虚输了官司，最后就气病而死。这个人和西门庆的交往并不多。

第五个兄弟叫作祝实念，第六个兄弟叫作孙天化，这些名字都有谐音寓意。祝实念，他成天念叨要去贴靠富人，捞点什么。孙天化绰号叫孙寡嘴，油嘴滑舌，说大话，能把话说到天上去。这两个人在书里面主要的故事是，他们在西门庆到丽春院鬼混的时候帮嫖，不过他们也意识到西门庆家里还有几房妻妾，他们不可能一直有帮嫖狂欢的机会，所以他们就另外找可以依附的人选。后来他们就引诱了招宣府王招宣的儿子王三官，也就是林太太的儿子。招宣府林太太前面讲过了，这里不多重复。祝孙二人后来在西门庆和丽春院的关系疏远以后，就跟着王三官在丽春院里面鬼混、帮嫖。最后由于妓院之间的利益之争，加上西门庆答应林太太要挽救王三官，导致西门庆动用官方力量，摧毁了在丽春院胡闹的一群团伙，抓了帮嫖的人，其中就有祝实念、孙天化。

当然后来西门庆在审案的时候，还是放了妓院的李三妈、李桂姐她们一马，因为他并不想真正把这个妓院弄垮，他有时间还要去享乐。后来王三官干脆拜西门庆为干爹。《金瓶梅》不同的版本写法不完全一样。有一种写法就说西门庆让祝实念和孙天化当替罪羊，说王三官到妓院去，是他们勾引的，就把他们锁起来流放了。下面这种写法比较合理，就是说西门庆看在他们还是结拜兄弟的份上，把他们从缉拿的名单里面画掉了，拿一些妓院里面最下流的小混混去顶罪。这样既打击了丽春院，让他们知道西门庆的厉害，又使得丽春院得感激他，因为他打击之后又放人。西门庆把祝实念、孙天化的名字从缉拿名单里画掉，也体现出他对这两个结拜的混混多少还留点面子。这二位在西门庆死后也跟应伯爵、谢希大一样，投靠张二官去了。

在这些结拜的把兄弟里面，再往后排，有一位叫作吴典恩。关于吴典恩这个角色，书里面的叙述有些混乱，特别是拿词话本和崇祯本对比，有矛盾之处。吴典恩曾经和西门庆府里另外一个得力的小厮来保一块到东京帮西门庆贿赂高官。这个高官看西门庆奉献的寿礼特别丰厚，很高兴，就拿出三张委任状，给西门庆填了一张，西门庆从此就戴上了官帽，成了清河县提刑所的副提刑。另外两张空白的委任状，一张给西门庆的得力男仆来保填了一个职务，另一张给吴典恩填了一个驿丞的职务。吴典恩在见高官时，自称是西门庆的小舅子，从后面的描写来看，他并不是吴月娘的兄弟。书里面出现了吴月娘的两个兄弟，吴大舅和吴二舅，有的版本里面写得比较混乱，好像吴典恩就是吴二舅。但是从后面的描写来看，吴典恩应该是另外一个姓吴的人，他自称是西门庆的小舅子，可能是为了面子上光彩一些，因为他知道西门庆的正房姓吴，他也姓吴。书里最后写吴典恩忘恩负义，他这个名字本身有寓意，就是他没有一点报答恩情的想法。西门庆给了他很多的好处和实惠，他还得到了一个官职。前面讲他去上任的时候要上下打点，他没钱，应伯爵还帮他在西门庆面前求情，写了一张借据，说先借给他一百两银子去打点，月利五钱。西门庆就把月利给画掉了，西门庆对他多少还有一点结拜兄弟的情谊，就让他什么时候有了银子再还就是了，不要利息。其实吴典恩拿了银子打点以后，很快就会有人来贿赂他，也就是他先投入，然后会有很多的回报。他最后还西门庆一百两银子是不困难的，自己还能捞更多。吴典恩当了驿丞，后来升为巡简，他能够审案子了。一次抓获了西门府偷盗东西的小厮平安。平安为了摆脱困境，就诬告吴月娘和府里另一个小厮玳安通奸。在那个时代，一个寡妇和一个仆人通奸，是有罪的，要被判刑。吴典恩审案的时候，因为受了贿赂，居然要判吴月娘有罪。吴月娘最后求了已经出府、嫁给了守备的庞春梅，在守备的亲自干预下，才脱离了险境。而吴典恩因为这件事做得不妥，被守备训斥了一番。所以，在结拜兄弟里面还有这么一个人物和故事。越到后面我们就越发现吴典恩应该不是吴月娘的一个兄弟，如果是亲兄弟的话，怎么会下狠手要给自己的姐姐判罪？更何况书里最后写吴月娘他们逃难，当时她的身边除了仆人，还有吴二舅，吴二舅显然不是吴典恩。

书里还写到一个西门庆的把兄弟云理守，这个名字的谐音就是说手伸得很长，都伸到云里面去了。云理守的哥哥是一个武官，叫云参将。他的哥哥死了以后，朝廷也给了他一个跟他哥哥差不多的官职，这个官职不在清河县，而是在济南，他就到济南上任去了。书里有一笔交代，因为他跟西门庆是结拜兄弟，两家人是来往的。一天，怀着孕的吴月娘到云理守家拜年，回来之后就跟西门庆说，云二嫂也怀孕了，日子跟她差不多，她们商量今后两家的孩子如果都是女孩，就结为姊妹；如果都是男孩，就结为兄弟；如果一男一女，就结为夫妻。西门庆对云理守显然还是比较满意的，当时听了吴月娘的话，他就笑了。那么云理守家又为什么愿意跟西门庆家攀亲，甚至在西门庆死了以后，云理守家好像还表示愿意维持这桩婚事，兑现这个诺言？书里交代，他们是有私心的，他们认为虽然西门庆死了，吴月娘守寡，可她手里还有西门庆留下的大笔遗产，他们就想图谋这些东西。如果生的是一男一女的话，通过婚姻就可以从吴月娘手里谋取到一些西门庆的财产。云理守在前面没有正式出场，但在全书最后，这个人物以一个很特别的方式出场了，后面我再讲。

再往下排才是前面讲过的常时节和白来创。后来花子虚死了，又需要补进一位，不同版本的写法也不太一样。有一种写法就说补进去的是西门庆的一个伙计叫作贲地传，他的媳妇贲四嫂跟西门庆的小厮玳安有染，也跟西门庆有染。但有的版本里面补进去的是花子虚的兄弟花子繇。

书里有一笔写得很有趣，就是西门庆死了以后，这群混混觉得毕竟还得有一个集体表态。因为当年他们是在玉皇庙正式拜的把子，所以应伯爵他们就发起一个活动，每个人出一钱银子，请水秀才写一篇祭文，然后在报恩寺搞一个祭奠活动，念完祭文以后把它烧了，以哀悼大哥西门庆。当年他们跟着西门庆帮嫖，好吃好喝，好玩好闹，也占了妓女不少便宜，西门庆为他们花的银子真是太多了。可是现在要求每人出一钱银子，好像都有点勉强。应伯爵为了动员大家掏出一钱银子，就跟大家说，西门庆家因为白喜事还要摆宴席，他们都带着家眷去吃，吃完还可以往家拿，起码够吃个两三天。现在每个人拿出一钱银子搞这个活动不亏，还能赚。你说这些社会混混占了西门庆那么多的好处，到最后居然这样集合起来去祭奠西门庆。当时只凑了七钱银子，因为云理守已经到济南上任去了，只有七个人能凑拢，就是应伯爵、谢希大，然后是花子繇，再加上祝实念、孙天化、常时节、白来创。

水秀才完全了解这些情况。这群混混、无赖请他写祭文，好，他写，反正他们都没文化，有的只识几个字，有的根本就是文盲，压根读不懂文章。水秀才就在祭文里面对这群每人只出一钱银子参与祭奠的混混大加讽刺：

受恩小子，常在胯下随帮。也曾在章台而宿柳，也曾在谢馆而猖狂。正宜撑头活脑，久战熬场；胡何一疾，不起之殃？见今你便长伸着脚子去了，丢下小子，如班鸠跌弹，倚靠何方？难上他烟花之寨，难靠他八字红墙；再不得同席而偎软玉，再不得并马而傍温香。撇的人垂头跌脚，闪得人囊温郎当。

这些都是讥讽的话。他们如果真感谢大哥西门庆，哪能说这么一些可笑的话。这意思是西门庆死了，他们没有办法帮嫖了，没有办法享受那些下流生活了，因为失去了这些好处，所以他们怀念西门庆。这些人也听不懂水秀才念的是什么，就胡乱地把祭文烧了，就算祭奠了。所以，兰陵笑笑生通过这样的描写，讥讽了一帮西门庆结交的所谓的弟兄。

清代的张竹坡评点《金瓶梅》，对它的评价极高，认为它是天下“第一奇书”。他对《金瓶梅》的艺术性有很多独特的评点，值得参考。但是张竹坡过度地信奉儒家礼教的正宗观念，非说这部书是孝悌史，是以“悌”始以“孝”终。什么叫以“悌”始？张竹坡赞赏的版本是崇祯本，第一回就是“西门庆热结十弟兄”，他认为这回的回目有瑕疵，把它改成“西门庆热结十兄弟”。什么叫作“悌”？在封建礼教里面，弟弟一定要服从哥哥，这叫“悌”，而且弟弟服从哥哥跟孝养父母一样重要。他认为这部书一开头就弘扬悌道，写十个人结拜兄弟。我们先不说这部书里面的一些详细描写了，实际上仅从水秀才的祭文来看，他所写到的是十兄弟也好，十弟兄也好，说句老实话，西门庆虽然有很多的人性恶，做了很多恶事，如果比较的话，稍有人味的还是西门庆，其他九位真是一个不如一个，一蟹不如一蟹，都在横行，档次却越来越低。

所以，张竹坡非说兰陵笑笑生写作《金瓶梅》是为了提倡悌道，全书以“悌”始，是很牵强的，这是我的一个看法。他认为全书是以“孝”终，因为全书最后有关于孝哥儿的一些事情，我后面要讲，以后再讨论。总之，“西门庆热结十弟兄”是贯穿全书的内容。我个人认为兰陵笑笑生写出了一种市井文化，但对这种市井人际关系进行了一种特殊的解构，作者对这种“热结”是饱含讥讽的，并没有真正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