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讲 乱世中的小人物

逃难的韩道国一家

【导读】

上一讲讲了周守备介绍来一位算命先生，名唤吴神仙，他道士打扮，手执龟壳扇子，飘然而进后，从西门庆开始，一口气为府里几乎所有主子都相了面，预示了未来，最后给春梅也算了命，预言她以后会生贵子、戴珠冠，引出吴月娘的疑惑与不满。从故事的结局来看，吴神仙还是算得挺准的，并且这种写法还影响了《红楼梦》。下面几讲我就要给你讲兰陵笑笑生是怎么结束全书的。因为《金瓶梅》这部书一共一百回，作者从九十八回开始，用了三回来讲完这部书的故事。这三回交叉讲了三家的情况，一个是韩家，一个是周家，还有一个就是西门家。怎么回事？听我细细道来。

前面说了，离清河县城不远，有一个临清码头，靠着运河，形成商品的汇聚和发送地，因此这里是一个商业极其发达，市井十分繁荣的场所。这个地方号称有三十二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说明通过商品经济的发展，社会流通性的加强，它的服务性、娱乐性行业，乃至色情行业，都被带动起来了，都非常发达。在临清码头边上有一座很大的酒楼，叫作谢家大酒楼。因为南来北往的很多商人和游客都知道谢家大酒楼，所以，虽然谢家大酒楼的老板变了好几次，酒楼的名字一直没变。

大酒楼后面靠着山，前面靠着码头。话说这天有一个人在楼上，倚着窗户往外看，就看见有两只船靠近酒楼前面的码头。仔细往下看，就觉得这两只船好像跟别的船有点不同，别的船只往往都是载运货物，这两只船好像是一家人在搬家，一对中年夫妻和一个年轻的女子从船上下来，两只船上有好多箱笼、桌凳。楼上那个人就仔细看怎么回事。只见这对中年夫妻和年轻女子朝谢家大酒楼走来了，后面有很多人帮他们搬这些箱笼、桌凳。他就有点不高兴，因为他是酒楼的大老板，酒楼主要是经营餐饮，也留客住，虽然有很多房间，不过像他们这样不经老板同意，就把家当往酒店里搬的，是没有过的。他很生气，就下楼干预。那么这个人是谁呢？其实你很熟悉，前面讲了很多了，就是陈经济。前面交代过陈经济的下场，他后来被杀了，但现在我们要介绍兰陵笑笑生对全书收尾是怎么写的，还要把他的故事重新讲一讲，补充一些前面没有讲过的细节和人物。

陈经济一度非常落魄，后来守备府的守备夫人庞春梅派人寻找他。守备的亲信张胜在一个寺庙的墙根底下找到了他。当时他正蹲着晒太阳，捉身上的虱子。张胜当时手提一个芍药花篮，把陈经济扶上马，两人回到了守备府。庞春梅跟守备说陈经济是她的兄弟，守备就收留了他。其实庞春梅跟陈经济私通，为了掩人耳目，还给他娶了一个媳妇葛翠屏。这样跟守备有所交代，就是自己的弟弟无依无靠的，现在住在咱们这儿了，给他娶一房媳妇，这样他就在咱们这儿好好过日子了。守备府很大，守备对庞春梅又百依百顺，所以这当然都不是问题。陈经济成了守备府里面一个享福的小舅子以后，他决定报仇。他的仇人很多，其中一个就是当年跟他合伙贩布的，叫杨光彦，私吞了他的布。杨光彦有个弟弟叫杨二风，后来陈经济找上门问这些布的事，杨光彦躲避，让杨二风出来应付，而杨二风是个混混，陈经济怎么对付得了？现在有了守备做后台，他就到衙门去告杨氏兄弟。守备写了一封信，交给审案子的提刑官。当时西门庆已经死了，一个长得很丑、脸上有黑麻子的张二官顶了西门庆的位子，副提刑还是何永寿。一看周守备的信，提刑官当然就饶不了杨氏兄弟。杨氏兄弟确实也不冤枉，因为他们的确吞掉了陈经济大量的布匹。提刑官就把两个兄弟治了罪，并从他们那儿追出了银子还给陈经济，杨光彦开的谢家大酒楼抵了五十两银子。后来陈经济和谢胖子合伙开酒楼，委任陆秉义做主管。

陈经济有时候就从守备府跑到谢家大酒楼，在布置得很好的房间里享受。这天他从窗口往外望，本来是望江上的景色，最后就看到了两只靠近码头的船，船上有人下来，还搬下了很多东西直奔他这个酒楼来了。他很不高兴，不是说这酒楼不可以住人，问题是你这么拖家带口，大摇大摆，搬家似的进来，得给他打招呼才行。所以他就下楼来干预这件事情。陈经济就跟陆秉义和谢胖子说，谁让他们进来的，让他们出去。这个时候陆秉义就跟他求情说，这是个邻居介绍的，他们从东京过来，现在没地儿落脚，就在这儿住几天，也给房钱，完了他们还会搬走。陈经济很不高兴。他们带了箱笼和家具，乱哄哄地就跑进来了，算怎么回事？他仔细一看，来的这对夫妻有点面熟，这对夫妻仔细看他，也觉得面熟。最后中间那个年纪大的妇女说道：“这不是姐夫吗？”原来来的这一对夫妻就是韩道国和王六儿。

还记得前面讲过他们的故事，韩道国被西门庆请去做绒线铺的掌柜，后来西门庆占有了王六儿，韩道国就跟妻子合伙，把他妻子跟西门庆私通当作一桩买卖来做，不断地从西门庆那儿榨取钱财。而且韩道国每次都主动回避，任由西门庆蹂躏他的妻子。这个时候陈经济看韩道国的头发都花白了，王六儿也比原来显得老了一些。但是王六儿一招呼他，他也就认出了对方。因为当年他们还是打过照面的。虽然这样，陈经济心里头还是不乐意。他们是熟人，可是现在这样住在这儿算怎么回事？这个时候陈经济发现除了韩道国和王六儿，还站着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陈经济是一个色鬼，一看到年轻女子就心动，觉得那女子不错。那女子看了陈经济以后也目不转睛，他们一见钟情了。这个女子就是韩道国和王六儿的女儿韩爱姐。

韩爱姐当年不是被送到东京，给朝廷重臣蔡太师蔡京的管家翟谦做二房了吗，怎么现在出现在这儿？所有小人物的命运都被镶嵌在一个大的历史格局当中。当时金兵不断地犯边，北宋不断地去跟金朝讲和，赔银子给他们。当时朝廷里面也发生了政治震荡，蔡京这些权臣终于被很多官员联合告倒了，就说他们误国。当时的皇帝宋徽宗不得不抛弃原来这些一直信任的权臣，其中包括蔡京。兰陵笑笑生写得很有趣，他托言故事发生在宋朝，他写宋徽宗晚年的事情，一些朝廷的臣子联合弹劾蔡京这些奸臣，后来宋徽宗不得不把蔡京以及蔡京的儿子蔡攸给惩治了。在宋朝的历史上，简单来说是蔡京死在蔡攸的前面。可是他现在来叙述这段历史，故意写成蔡攸先死，蔡京后来才死。他为什么这样颠倒了写？因为他是影射明朝的事情，他所写的实际上就是嘉靖朝的事情。嘉靖朝到后期也是权臣严嵩、严世蕃父子把持朝政，他们实在不像话，犯了众怒，遭到弹劾，后来皇帝也惩治了他们，先收拾了严世蕃，再惩治老子严嵩。

宋徽宗一惩治蔡京，那么他的大管家翟谦首先被牵连，就倒台了。这种情况下，韩爱姐当然失去了依靠。本来韩道国和王六儿去投靠他们女儿，在翟谦的宅子里面过着一种很舒服的生活，现在这种生活一去不复返了，两口子带着韩爱姐从东京逃难到了运河边，打算先到临清码头，再回清河县想办法继续生活。朝廷里面有了很强烈的政治动荡，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被历史上记载的那些皇帝臣子之间的权斗所牵连，只得在历史的洪流中挣扎前进。他们来到谢家大酒楼，没想到陈经济很生气，差点不让他们住，想把他们轰出去。后来陈经济跟韩爱姐一对眼，两人擦出火花了，他就改主意，让他们住下来了。这样韩道国、王六儿和韩爱姐就都在临清码头的谢家大酒楼住下来了。

虽然前面已经交代了其中一些人物的结局，但是没有专门讲到韩爱姐。前面只是提了一下她，她是一个影子般的人物，但是兰陵笑笑生让韩爱姐在全书最后三回成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几乎是用她来结束全书，这个写法很特别。韩爱姐早年应该是作为处女被送到翟谦府的，本来西门庆要把府里的丫头绣春拿去搪塞，吴月娘就跟西门庆说，绣春已经被他占有，是不可以送的，得送处女去。所以，当时韩爱姐被送到东京去了，翟谦应该还挺满意。但是，韩爱姐还没有给翟谦生孩子，翟谦就受到蔡京倒台的影响也倒台了。所以韩爱姐就从东京流散出来了。书里兰陵笑笑生没有具体分析，他就是写这个人怎么往下活。我们可以分析一下，翟谦娶韩爱姐的时候年纪已经很大了，韩爱姐不可能去爱这个半老头子。现在到了临清码头，忽然遇见了陈经济，他虽然是一个很糟糕的人，但是韩爱姐哪知道陈经济以往的经历，她就觉得陈经济看上去还不错，她就爱上陈经济了。实际上韩爱姐因为从东京往外逃难，跟父母亲一路上只能花费随身带的金银，但坐吃山空不是个办法，王六儿本来就毫无廉耻，所以她在路上就接客挣钱，后来她诱导女儿韩爱姐跟她一样也接客挣钱。

书里就写陈经济把他们一家安置在谢家大酒楼以后，就发生了他和韩爱姐之间所谓的爱情故事。韩爱姐比陈经济还主动，主动靠近陈经济，主动跟他寻欢。王六儿看出他们两个有情况就自动回避。韩道国向来是吃软饭的，所以他的妻子和女儿做这些事，他都是回避的。就这样，陈经济和韩爱姐居然在谢家大酒楼里面像夫妻一样生活，这是兰陵笑笑生写出的社会怪象。当然，陈经济只是每隔一段时间以查账、结账，然后把利息银子带回去为理由，到临清码头谢家大酒楼一趟，但他还得回守备府，不能说完全就不着家了。回去以后他就把利息银子交给庞春梅。他的媳妇葛翠屏埋怨他怎么好多天都不回家，他就打马虎眼，拿一些话搪塞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