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讲 各有其命
西门府上下的幸福指数
【导读】
上一讲讲了僧道巫卜，当时的社会，宗教成为统治阶级的工具，因此寺庙道观、和尚道士，以及相关的种种宗教仪式，流布全境，也渗透到了西门府那样的大宅院的深处。在作者的笔下，他们大都是骗人钱财的，是恶劣的社会填充物。书里面第二十九回专门写到西门庆请一个人给他自己和家人算命，这就是占卜，这场戏很重要，而且它显然对后来曹雪芹写《红楼梦》有很多的启发与影响。请看本讲内容。
前面讲到这部书里面写了很多女性的和男性的社会填充物，三姑六婆也好，僧道巫卜也好，他们都是依附于当时社会的皇权、官僚体制，依附于当时社会的富商，他们在社会政治经济架构的缝隙里面，捞油水，求生存。当然僧道表面上地位要高一些，因为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皇权要利用宗教，这就不细说了。书里写到的形形色色的填充物当中，作者特意写了一个算命的吴神仙，他与其他的僧道巫卜有点区别，他被刻画得比较正面，而且他给人算命都比较准。作者实际上通过吴神仙把书里面主要人物的命运做了一个预示。据书里说，吴神仙是由周守备家介绍到西门府来的，那时候西门庆还没有当官，只是一个富商而已。守备府觉得吴神仙不错，算命算得挺准，就推荐给其他的官僚以及像西门庆这样的有钱人。吴神仙由周守备推荐，来到了西门府。这个人什么样子呢？“头戴青布道巾，身穿布袍草履，腰系黄丝双穗绦”，打扮还比较朴素，不是一个很夸张的道卜。他手执一把龟壳扇子，飘然进来，“年约四十之上，生的神清如长江皓月，貌古似太华乔松，威仪凛凛，道貌堂堂”。文中还说他“身如松，声如钟，坐如弓，走如风”。兰陵笑笑生把吴神仙的外貌、风度都写得比较好。
吴神仙来了以后就准备给西门庆以及其他人算命。当然算命之前先进茶，西门庆还陪着吴神仙吃了斋饭，然后才开始算命。书里就写出当时这种卜者怎么给人算命。吴神仙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卜者、算命先生，他先问生辰八字，然后要看整个的外貌。问完生辰八字，他就说了长篇大套的专业话语：“官人贵造，依贫道所讲，元命贵旺，八字清奇，非贵则荣之造。”西门庆有富贵命，可他的命中也有不良的因素，总体来说，他“一生盛旺，快乐安然，发福迁官，主生贵子。为人一生耿直，干事无二，喜则和气春风，怒则迅雷烈火。一生多得妻财，不少纱帽戴。临死有二子送老”。但是，“不出六六之年，主有呕血流脓之灾，骨瘦形衰之病”。吴神仙如实地把吉凶两个方面都讲出来了。西门庆是一个很重现实利益的人，他不信鬼神，算命也只是出于好奇。他主要关心自己眼下如何，就问：“目下如何？”吴神仙说：“目今流年，日逢破败五鬼在家炒闹，些小气恼，不足为灾，都被喜气神临门冲散了。”西门庆还追问：“命中还有败否？”吴神仙就说：“年赶着月，月赶着日，实难矣。”这话虽然含混，但实际上也是提醒西门庆，他所说的是眼下的情况，以后一切都很难说。西门庆对吴神仙的掐算还是很满意的。
吴神仙解完生辰八字以后，他就开始相面。他仔细地看西门庆的面相，说：“头圆项短，定为享福之人；体健筋强，决是英豪之辈；天庭高耸，一生衣禄无亏；地阁方圆，晚岁荣华定取。此几桩儿好处。”西门庆的面相很好，看了面相以后，他还看全身、看手相。直到现在，一些卜者、算命的都是这么几个步骤。第一，问生辰八字；第二，看全身；第三，看面相；第四，看手相。西门庆就伸出手让他看了，结果吴神仙又说了长篇大论的一番话。总之，西门庆的命运基本是不错的。吴神仙看完以后就吟了一首诗：“承浆地阁要丰隆，准乃财星居正中。生平造化皆由命，相法玄机定不容。”
吴神仙每算完一个人后都会吟一首诗。回想一下《红楼梦》中贾宝玉在太虚幻境，由警幻仙姑引领，在薄命司的橱柜里面翻看册页，这里面记载的就是金陵十二钗的命运，里面有画，也有诗，或者叫作判词。《红楼梦》这些写法应该是受到了《金瓶梅》吴神仙算命写法的启发。
西门庆算完以后，觉得吴神仙算命还挺有意思，他就要求家里人都出来，于是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就都出来了。她们一开始是在一个软屏，也就是可以折叠的大屏风后面站着潜听，一个人出来算，其他人可以在屏风后面听。当然首先要给吴月娘算。吴神仙看了吴月娘的整体形象和面容以后，说：“娘子面如满月，家道兴隆；唇若红莲，衣食丰足，必得贵而生子；声响神清，必益夫而发福。”然后也是让她伸出手来看手相。月娘从袖中露出十指春葱来。吴神仙看着手相说：“干姜之手，女人必善持家，照人之鬓，坤道定须秀气。”这都是好处，但是最后吴神仙也说坏处：“泪堂黑痣，若无宿疾，必刑夫；眼下皱纹，亦主六亲若冰炭。”什么叫刑夫？就是由于女子面相上的缺点，最后会伤害她的丈夫，即克夫。最后也有四句诗说：“女人端正好容仪，缓步轻如出水龟。行不动尘言有节，无肩定作贵人妻。”西门庆并不是很信这一套，但是吴月娘是非常信的，从之后的种种反应可以知道。
然后就轮到李娇儿来算命了。吴神仙看了良久，说：“此位娘子，额尖鼻小，非侧室，必三嫁其夫；肉重身肥，广有衣食而荣华安享；肩耸声泣，不贱则孤；鼻梁若低，非贫即夭。”然后吴神仙让李娇儿走几步，他除了看整体形象，看面相，还得让人家走几步，他要看动态。吴神仙最先给西门庆看，也让西门庆走了几步的。李娇儿走了几步，最后吴神仙也念了四句诗：“额尖露背并蛇行，早年必定落风尘。假饶不是娼门女，也是屏风后立人。”
对西门庆、吴月娘和李娇儿这些人算命的结果，包括后面的诗，我没有展开解释。但是很多人物的命运，在前面我都已经把他最后的结局告诉你了。所以，读者可以做出一个判断，就是吴神仙算得挺准的。
下一个就是孟玉楼了。吴神仙一看孟玉楼就说了：“这位娘子，三停平等，一生衣禄无亏；六府丰隆，晚岁荣华定取。平生少疾，皆因月孛光辉；到老无灾，大抵年宫润秀。”然后吴神仙也让孟玉楼走两步，他要看动态。孟玉楼面相也好，走几步她的整个体态吴神仙觉得也很好。最后吴神仙念四句诗：“口如四字神清彻，温厚堪同掌上珠。威命兼全财禄有，终主刑夫两有余。”
后来吴神仙就没有给李娇儿和孟玉楼看手相，因为他觉得看一看整体形象、面相和动态形象，他就可以出判断了，也算得挺准的。说孟玉楼“终主刑夫两有余”是什么意思？就是她既“刑夫”，也“终主”。孟玉楼人不错，她先嫁给了一个姓杨的布贩，把姓杨的给克死了，再嫁西门庆，西门庆也死在她的前头了，这都是“刑夫”。但后来她嫁给李衙内，和他一直终老，这就是“终主”。根据书里后面所写的孟玉楼的结局，吴神仙算得还挺准的。
然后让潘金莲出来算命，潘金莲只顾嬉笑，不肯过去。吴月娘再三催促，她才走出屏风。潘金莲不信鬼神，前面讲过一个拿乌龟壳算命的道姑给吴月娘等人算命，那时候潘金莲拒绝道姑给她算命，她就说：“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沟里就是棺材！”潘金莲想开了，她是一个享乐主义者，只要眼前快活就好，以后爱怎么死就怎么死。道姑算命在吴神仙之后。吴神仙先看潘金莲，沉吟半日，一下就看破了，也没让她再走几步，就说：“此位娘子，发浓鬓重，光斜视以多淫；脸媚眉弯，身不摇而自颤。面上黑痣，必主刑夫；唇中短促，终须寿夭。”说潘金莲会克夫，而且她会短命，基本都是坏话。最后四句诗是：“举止轻浮惟好淫，眼如点漆坏人伦。月下星前长不足，虽居大厦少安心。”吴神仙算得还是很准的，他讲潘金莲的全是坏话，不像其他人还说好话，但是很准确，潘金莲就是一个享乐主义者，最后她等于是克死了西门庆，自己又被仇人杀掉，命短。
看完潘金莲以后，西门庆就特别让吴神仙给李瓶儿看相。吴神仙一看李瓶儿：“皮肤香细，乃富室之女娘；容貌端庄，乃素门之德妇。只是多了眼光如醉，主桑中之约；眉靥渐生，月下之期难定。观卧蚕明润而紫色，必产贵儿；体白肩圆，必受夫之宠爱。常遭疾厄，只因根上昏沉；频遇喜祥，盖谓福星明润。此几桩好处。还有几桩不足处，娘子可当戒之：山根青黑，三九前后定见哭声；法令细繵，鸡犬之年焉可过？慎之！慎之！”李瓶儿的命虽然好，但是埋伏着很多不祥之兆，有四句诗：“花月仪容惜羽翰，平生良友凤和鸾。朱门财禄堪依倚，莫把凡禽一样看。”
李瓶儿看完以后轮到孙雪娥，在收房的顺序上孙雪娥排在潘金莲和李瓶儿前头，但是在众小老婆当中，她实际上地位最低，所以，最后才轮到她来看。吴神仙一看，就说：“这位娘子，体矮声高，额尖鼻小，虽然出谷迁乔，但一生冷笑无情，作事机深内重。只是吃了这四反的亏，后来必主凶亡。夫四反者：唇反无棱，耳反无轮，眼反无神，鼻反不正故也。”“夫四反者”是什么意思？就是说孙雪娥的长相上有四反：一是唇反无棱，嘴唇翻着没有边棱；二是耳反无轮，耳朵有点翻着，没有明确的耳轮；三是眼反无神，眼睛老吊着，没有神采；四是鼻反不正，有点翻鼻孔，鼻子不正。吴神仙对孙雪娥的面相描绘，我们看了会觉得奇怪：西门庆怎么会看中这样一个女子，还把她纳为一房小老婆？西门庆可能是重口味，这就像美食吃多了，有时要吃点臭豆腐，居然把这样一个女子也收了当小老婆。吴神仙对她也吟了四句诗：“燕体蜂腰是贱人，眼如流水不廉真。常时斜倚门儿立，不为婢妾必风尘。”
几个小老婆都看完了，西门大姐也来到吴神仙面前算一算。吴神仙又说了：“这位女娘，鼻梁低露，破祖刑家；声若破锣，家私消散。面皮太急，虽沟洫长而寿亦夭；行如雀跃，处家室而衣食缺乏。不过三九，当受折磨。”然后他又念了四句诗：“惟夫反目性通灵，父母衣食仅养身。状貌有拘难显达，不遭恶死也艰辛。”吴神仙把西门大姐悲惨的结局都预言出来了。当时西门大姐住在她父亲家里面还是衣食无忧的，和大娘吴月娘，还有几个小妈一块儿在花园里玩耍，荡秋千，还是很不错的一种光景。但是吴神仙算出来她的命以后比孙雪娥、潘金莲的还不好。
按说吴神仙到西门府一趟，把众主子的命都算完了。可是西门庆宠爱庞春梅，他让吴神仙也给春梅算一下。吴神仙睁眼看见春梅，年约不上二九，穿得非常华美，观看良久，就说：“此位小姐五官端正，骨骼清奇。发细眉浓，禀性要强；神急眼圆，为人急燥。山根不断，必得贵夫而生子；两额朝拱，主早年必戴珠冠。行步若飞仙，声响神清，必益夫而得禄，三九定然封赠。但吃了这左眼大，早年克父；右眼小，周岁克娘。左口角下这一点黑痣，主常沾啾唧之灾；右腮一点黑痣，一生受夫敬爱。”然后他又念一首诗，概括春梅的命运：“天庭端正五官平，口若涂朱行步轻。仓库丰盈财禄厚，一生常得贵人怜。”
就这样，吴神仙把这些人的命都算了一遍。从书里前后的描写来看，吴神仙是书里唯一一个被肯定的穿道服的算命先生，他算得都很准。他算命当中道出的那些吉凶，以及他所念出的每个人的四句诗，都被书中前后的一些描写所印证了。当然他算完以后，像潘金莲根本就无所谓，不信他那一套。可是吴月娘心里犯嘀咕，她有三个疑问。第一个疑问就是吴神仙算出来李瓶儿会给西门庆生子，真能吗？这倒也罢了。第二个疑问让吴月娘心里不踏实，就是西门大姐算的结果预示她后来的命很不好，要受很多苦，甚至会惨死。吴月娘觉得怎么会这样，这不是瞎算吗？最让吴月娘耿耿于怀的是第三条，吴神仙说春梅会生贵子，而且最让她想不通的是最后春梅还要戴珠冠。什么叫戴珠冠？就是丈夫封了官以后，妻随夫荣，也能戴一种朝廷准许官夫人戴的特殊的珠冠。西门庆宠幸了春梅，春梅生出一个孩子这倒有可能，但春梅怎么会以后成了官太太戴珠冠呢？就算西门庆当了官，最后戴珠冠的是她吴月娘，怎么会落到庞春梅的身上呢？所以，后来她在西门府门口见了一个穿道姑服的卦姑，能拿乌龟壳算命，吴月娘又重算了一遍。
吴月娘把她对吴神仙算出的命相的三大疑惑跟西门庆说了。西门庆说，让吴神仙来算命是因为他是周守备推荐的，周守备面子大，不好推辞。所以，吴神仙既然来了，就让他算一算，除一除疑惑罢了。意思就是说，吴神仙算的都仅供参考，别放在心上。但是，吴月娘就一直放在心上。
根据书里后面的描写，吴神仙算出的结果一一应验。全书对僧道巫卜的描写，多数情况下是否定性的、讥讽性的、丑化的。但是，对这个卜者吴神仙是正面描写，通过他给人算命，最后念出四句诗来概括这个人的命运轨迹和最后结局，还是把他当作一个真正的神仙般的人物来呈现的。这对后来《红楼梦》通过一些手法来暗示人物命运，显然有很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