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讲 善之信念的幻灭

吴月娘之梦

【导读】

上一讲讲到吴月娘一行五人在战乱当中逃亡，路遇普静法师，普静法师提醒吴月娘，十五年前她答应过把孝哥儿献出来做他的徒弟，现在时候到了，要吴月娘兑现诺言。当时天色已黑，大家就都暂时到永福寺过夜。当夜小玉隔着门缝偷看到普静法师一个人坐在禅房里面超度亡灵，这些被超度的亡灵小玉知道或认识，包括周秀、西门庆、陈经济、潘金莲、武大郎、李瓶儿、花子虚、宋惠莲、庞春梅、张胜、孙雪娥、西门大姐、周义，看得小玉是浑身发凉，战栗不已。小玉睡不着觉，那么吴月娘是什么情况呢？请看本讲内容。

吴月娘一路逃亡实在太劳累了，就昏昏沉沉睡去。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跟吴二舅带着玳安、小玉、孝哥儿往济南逃亡。当时她身上带着一百颗胡珠，一柄宝石绦环，这些都是很值钱的东西。他们匆匆忙忙地往济南府投奔云理守，因为两家曾经约定孩子长大以后就成婚。他们一路上饥餐渴饮，夜住晓行，终于抵达了济南府。路遇一个老人，就问他云参将住在什么地方，老人就说从这里往前二里多地，有个地方叫作灵壁寨，一边临河，一边是山，那里屯聚有一千人马，云参将在那儿统率他们，指挥他们。吴月娘听了就很高兴，紧赶到灵壁寨的寨门口，让守门的兵往里通报，说云理守的亲家来了。

云理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吴月娘觉得终于有依靠了。想当初西门庆热结十弟兄，这些弟兄里面一大堆人渣，像应伯爵，西门庆尸骨未寒，他就立刻转身背叛，投靠了张二官，其他人也都令人寒心。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云理守，希望他作为西门庆的一个结拜弟兄，而且作为亲家能够很好地帮助他们，救济他们。如果能够马上举办孝哥儿和云小姐的婚事，那不就更圆满了吗？后来说起来才知道，云参将的原配去世了，所以就没有一个夫人出来迎接他们，陪伴吴月娘。丰盛的晚餐之后，他们各自歇息。当然吴二舅和玳安被安排在另一处。吴月娘就由云参将派来的一个婆子来陪伴，这个婆子姓王，也叫王婆。当时小玉可能是住在另外安排的一个房间。王婆和吴月娘在一起的时候，就出现了一个情况，让吴月娘大吃一惊，就是王婆跟吴月娘提亲，说：“云理守虽武官，乃读书君子，从割衫襟之时，就留心娘子。不期夫人没了，鳏居至今。今据此山城，虽是任小，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生杀在于掌握。娘子若不弃，愿成伉俪之欢，一双两好，令郎亦得谐秦晋之配。等待太平之日，再回家去不迟。”意思就是云理守虽是武官，可也是个读书君子，从两家攀儿女亲家开始，就留意娘子了。现在正好，他夫人没了，吴月娘是一个寡妇，他们两个一个鳏夫，一个寡妇，不是正好可以结为一对吗？虽然山城不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参将也不是一个大官，可是他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生杀大权还是有的。所以，吴月娘要是不嫌弃的话，干脆和云理守结成伉俪之欢。何况她的儿子和这边的小姐，也可以配成一对。等到天下太平以后还可以回到清河县去。这是吴月娘万万没有想到的，王婆一说完，她就大惊失色，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第二天晚上云理守又在后堂置酒，邀请吴月娘出席。吴月娘心想这恐怕是跟她商量孝哥儿和云家小姐的亲事，于是来到席前就座。孰料云理守说：“嫂嫂不知，下官在此虽是山城，管着许多人马，有的是财帛衣服，金银宝物，缺少一个主家娘子。下官一向思想娘子，如渴思浆，如热思凉。不想今日娘子到我这里与令郎完亲，天赐姻缘，一双两好，成其夫妇，在此快活一世，有何不可？”吴月娘听后心中大怒，因为这和她心中的理念是冲突的，她是一个恪守封建礼教核心价值的妇女，确实从想法上、做法上都要为西门庆守节到底。吴月娘骂道：“云理守，谁知你人皮包着狗骨！我过世丈夫不曾把你轻待，如何一旦出此犬马之言？”云理守干脆不说什么了，直接上去把吴月娘搂住了，笑嘻嘻地跟她求告说：“娘子，你自家中，如何走来我这里做甚？自古上门买卖好做，不知怎的，一见你，魂灵都被你摄在身上。没奈何，好歹完成了罢。”云理守就一面拿过酒来往吴月娘嘴里灌，一面跟她求欢。这时候吴月娘只能说：“你前边叫我兄弟来，等我与他说句话。”云理守笑着说，她的兄弟还有小厮玳安都被他杀了，并命令左右把东西提来，让吴月娘看看。这个时候他的手下就提了两颗血沥沥的人头，灯光底下一看，吴月娘就吓得面如土色，哭倒在地了。云理守就把她抱起来，说：“娘子不须烦恼，你兄弟已死，你就与我为妻。我一个总兵官，也不玷辱了你。”吴月娘思道：“这贼汉将我兄弟家人害了命，我若不从，连我命也丧了。”于是吴月娘假装回心转意，说：“你须依我，奴方与你做夫妻。”云理守说，不管什么事都依吴月娘。吴月娘就说，那先让孝哥儿和云小姐成婚，然后她再跟云理守成婚。云理守答应了，一面叫出云小姐来，和孝哥儿推在一处，饮合卺杯，绾同心结，让他们两个成婚了。然后云理守就拉着吴月娘要跟她云雨，吴月娘坚决不肯，云理守愤然大怒，骂道：“贱妇！你哄的我与你儿子成了婚姻，敢笑我杀不得你的孩儿？”说完就取刀向床头砍去，随手而落，血溅数步之远。

眼看孝哥儿和云小姐已经结婚入洞房了，都睡在一张床上了，结果云理守却把婚床上的孝哥儿给砍死了。吴月娘大叫一声，就惊醒了，原来是做了一个梦，吓得浑身是汗，遍体生津。吴月娘说：“怪哉，怪哉。”小玉当时在她身边，就问她怎么了，哭什么，吴月娘跟小玉说，她刚才做了一个梦，太可怕了，于是把这个梦跟小玉讲了一遍。

小玉就跟吴月娘说，她刚才睡不着觉，悄悄打开门缝往禅房里看，就看那和尚普静法师和鬼魂说了一夜的话，过世的爹、五娘、六娘、陈姐夫、周守备、孙雪娥、来旺儿媳妇子、西门大姐都出现了，各自散去了。小玉偷看了这些亡灵整个投生的情况，把她看见的情况也跟吴月娘说了。吴月娘梳洗了一下，走到禅堂，礼佛烧香，只见普静法师在禅床上高叫：“那吴氏娘子，你如何可省悟得了么？”吴月娘就跪下参拜，她说：“上告尊师，弟子吴氏，肉眼凡胎，不知师父是一尊古佛。适间一梦中都已省悟了。”

全书最后就通过吴月娘的一个梦来结束西门庆一家的故事。吴月娘的这个梦我认为写得非常好，是兰陵笑笑生全书当中很精彩的一段。吴月娘原来赌人性当中还有善，所以她去寻善，在国破家亡的情况下，在逃亡的过程当中，她就觉得到了济南找到了云理守，她就可以得到友情的温暖、人情的温暖、家庭的温暖。结果虽然它只是一个梦，但是大家想一想，如果吴月娘真到济南去，很可能就是这么个情况。人心险恶，人性当中的黑暗太可怕了。所以，吴月娘的醒悟，就是对人性的醒悟，也是作者兰陵笑笑生让我们读者有所醒悟的。当然有人可能会觉得，这部书写得太冷了，写得太残酷了，怎么对人性一点信心都没有，怎么把人性写到这种程度？对比二百年后的《红楼梦》，《红楼梦》也写人性，但是它对人性当中的善还寄予希望，它通过贾宝玉和林黛玉这样的形象告诉读者，人间还是有希望的，真正的情感在人间还是存在的，你去争取是可以获得的。但是《金瓶梅》给我们泼了一大盆冷水。吴月娘以为逃到济南就能得到人性善，就能够享受友情、亲情，但这是不可能的，这个梦犹如当头一棒，让吴月娘醒悟。佛教有一个用语叫作棒喝，就是给你一棒，然后大喝一声，你一下就醒悟了。后来吴月娘主动到普静法师面前去表态，她跪下来参拜普静法师，普静法师说：“既已省悟，也不消前去。你就去，也无过只是如此，倒没的丧了五口儿性命。合你这儿子，有分有缘遇着我，都是你平日一点善根所种。不然，定然难免骨肉分离。”意思就是，你既然已经醒悟了，也就不需要再往济南去了，你就是去了，所遇到的情况，应该和你梦中情况是一样的，搞不好最后连你们的命都赔在里面了。好在你这儿子还有善缘遇着我了，都是你平日一点善根积累所致。不然的话，定然骨肉分离。梦中云理守不但杀了吴二舅和玳安，最后一刀砍向洞房婚床，把孝哥儿也砍死了。人性就是那么黑暗，那么狠毒。

普静法师跟吴月娘说：“当初，你去世夫主西门庆造恶非善，此子转身托化你家，本要荡散其财本，倾覆其产业，临死还当身首异处。今我度脱了他去，做了徒弟，常言‘一子出家，九祖升天’，你那夫主冤愆解释，亦得超生去了。你不信，跟我来，与你看一看。”于是就叉步来到方丈内，只见孝哥儿还睡在床上，普静法师就把手中的禅杖往孝哥儿头上点了一点。吴月娘和小玉就都看见了，孝哥儿忽然翻身了，翻过身来，是西门庆，项戴沉枷，腰系铁索。然后普静法师再用禅杖一点，西门庆又变成了孝哥儿，还睡在床上。吴月娘看到这个就完全明白了，原来孝哥儿就是西门庆托生，她放声大哭。读到这里有的读者可能会有疑问了，前面小玉看普静法师安排亡魂投生，西门庆不是投生到一个东京有钱的沈通家做老二，后来取名叫沈越吗，怎么孝哥儿又是西门庆的转世呢？兰陵笑笑生的逻辑是这样的，就是西门庆当时一死，孝哥儿就出了娘胎，那个时候孝哥儿就是西门庆托生的。西门庆一生作恶，所以他的亡魂都是佩戴着枷锁的，是一个罪人的状态。直到现在，过了十五年了，吴月娘决定把孝哥儿舍给普静法师，做普静法师的徒弟，这样西门庆的亡魂才能够解掉枷锁，然后被普静法师荐拔到东京的沈通家，投生为沈家老二沈越。后来孝哥儿睡醒了，吴月娘问他：“如今你跟了师父出家？”孝哥儿就答应了。普静法师在佛前给孝哥儿剃头，摩顶受记。可怜吴月娘扯住恸哭了一场，她把孝哥儿抚养到十五岁，原来还指望他承接家私，不想到头来被老法师给幻化去了。当时吴二舅和玳安也都醒了，都到了现场，也都悲伤不胜。普静法师正式领了孝哥儿做徒弟，给他起了个法名叫作明悟。

天亮以后，普静法师带着明悟离开了，吴月娘他们也就不再往济南府去了。后来番兵退去，南北分为两朝，当时北方一度还出现了金国所建立的一个伪政权。后来南方就成了南宋，南宋和金国做了正式交易，暂时休兵，清河县逐渐地恢复了常态。吴月娘他们就回到了清河县，把大门的锁打开。很幸运，整个西门府虽然里面已经相当破败了，可是没有遭到金兵的劫掠，也没有强盗、小偷进去劫财。他们把西门府收拾出来，吴月娘把玳安收为养子，改名为西门安，后来清河县人都把玳安叫作西门小员外。这样玳安、小玉夫妻承继家业，他们对吴月娘很孝顺，养活她到老，吴月娘活到七十岁善终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