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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楚国终于登上霸主宝座(一)

持续数百年的波澜壮阔的“春秋争霸史”,最初是因为抵抗楚国而兴起的。正是楚国等“蛮夷”对中原文明构成的巨大威胁,才促使中原国家发起了争霸运动。没想到,争霸运动发展到后来,居然演变成了楚国向着霸主宝座进发的态势。

在楚庄王时代,国际社会明显感觉到了楚国的变化。楚国不再是以前那个只凭武力取胜的虎狼之国了。楚国在“国际政治”中开始举起了仁义的大旗。

陈国大夫夏征舒杀掉了国君陈灵公,虽然起因是陈灵公与夏征舒的母亲私通,陈灵公有错在先。然而弑君在当时毕竟是天下最大之罪,何况此事又使陈国陷入剧烈内乱之中。楚庄王十六年,庄王兴兵伐陈,平定陈国之乱。占领陈国之后,楚庄王决定如以前楚国诸王那样,改陈为县。陈是千乘之国,得到陈国,必将使楚的实力大增。

然而大臣申叔时却问他:“您是想再增加一个县呢,还是想使天下归心,完成霸业呢?”申叔时进一步说:“伐陈,是讨其罪,这是符合礼制的行为,当然会受到各国的赞扬。但如果您灭陈,那就是贪其富,必致各国不服。”

楚庄王恍然大悟,于是派人到晋国把流亡到那里的陈国公子午接回陈国即位。这种行为就是春秋社会所推崇的“兴灭继绝”。

果然,诸国因此纷纷称颂楚国的仁义之举。连孔子后来读到这段历史,都不觉称赞说:“贤哉楚庄王!轻千乘之国而重一言之信。匪申叔之信,不能达其义;匪庄王之贤,不能受其训。”(《孔子家语》)

楚庄王第二次被中原文化圈充分肯定,则是因伐郑之战。

楚庄王十七年,楚庄王再次兴师讨伐郑国。

郑国夹在晋、楚两国之间,又颇有实力,因此一直是晋、楚两国争夺的焦点。楚国这次出师是以背叛会盟为名,出师正大。若能降服郑国,则能封锁晋国南下之路,进而控制中原。

围困郑都整整3个月后,郑国终于挺不下去了。郑襄公只好按照周礼,“肉袒牵羊”,也就是脱掉衣服,赤裸着上身,手里牵着一只绵羊,像奴隶一样,在郑国的宗庙前迎接楚庄王。

楚庄王到来之后,郑襄公跪了下去,对庄王说:“孤不天,不能事君,使君怀怒以及敝邑,孤之罪也。敢不唯命是听。其俘诸江南,以实海滨,亦唯命。其翦以赐诸侯,使臣妾之,亦唯命。若惠顾前好,徼福于厉、宣、桓、武,不泯其社稷,使改事君,夷于九县,君之惠也,孤之愿也,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君实图之。”(《左传·宣公十二年》)

这番话句句谦卑至极,句句符合周礼。郑襄公对楚庄王说:我不能承受天命,不能侍奉君王,使您带着怒气到达敝邑,这是我的罪过。不论您是要把我流放到江南,还是要把郑国分赐诸侯,我都接受。当然,如果承蒙您顾念从前的友好,不灭掉敝国,让我们改而侍奉您,等同于贵国的诸县,这是您的恩惠,我的心愿,但我不敢奢望。

如果放在以前,不论郑国如何巧言卑词,楚国即使不灭掉郑国,也肯定严厉处罚郑公。楚国将领纷纷进言说:“不可许也,得国无赦。”他们说:“此次郑公背叛会盟,与我军战斗3个月之久,让我军将士死伤惨重。这次他是穷途末路没有办法,才如此花言巧语。一定要杀掉他为将士们报仇!”

但是楚庄王没有这样做。楚庄王说:“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庸可几乎?”意思是,这位国君能为了国民如此卑躬屈膝,以礼下人,国民必然会拥戴他。如果杀了他,肯定会激怒郑国国民。

于是楚庄王命将士们后退30里,派人与郑国议和。

楚庄王的举动显示出大政治家的风度。

按照周礼,战败国只要遵守古礼,承认错误,言辞恭顺得体,就应该获得较为宽大的处置,这是与周礼“不绝祀”的要求相适应的。于是楚国先退兵30里,然后派人和郑国议和。结果是两国结盟,楚庄王只要求郑国派郑襄公的弟弟子良到楚国做人质。这种宽宏大量的处理方式,赢得了国际社会对楚国的好感。

楚国的敌人晋国大夫也评价此战说:“会闻用师,观衅而动。德刑政事典礼不易,不可敌也,不为是征。楚军讨郑,怒其贰而哀其卑,叛而伐之,服而舍之,德刑成矣。伐叛,刑也;柔服,德也。二者立矣。”意思是,用兵之道,抓住敌人有可乘之机才出动,如果一个国家德行政令都合乎常道,就不可进攻。楚国讨伐郑国,是因为郑国有二心,楚国站在了道义的制高点上。用兵之后,楚国国君又怜惜郑国国君以卑下事人。因此,郑国背叛就讨伐他,郑国顺服就赦免他。讨伐背叛,这是刑罚;安抚顺服,这是德行。这样,楚国在刑罚、德行两方面都无可挑剔。

楚国又一次被中原诸国刮目相看。

安定了国内秩序,又以两场战争在国际上树立起了信义的大旗,楚国终于具备了争霸的充分条件。

从整个春秋争霸史看,楚庄王所处的“大环境”是相当有利的。第一任霸主齐桓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30多年,第二任霸主晋文公也已经去世10多年。和齐桓公一样,晋文公的后代也没有人具有霸主的资质,接连几任晋国君主都很平庸。其他中原国家也缺乏雄才大略之主,中原各国这些年一直陷于内乱之中,晋灵公、郑灵公、陈灵公都在这几年内先后被杀。南方的吴、越两国此时则羽毛未丰,根本不具备争霸资格。可以说,历史为楚庄王争霸留出了广阔的舞台。

楚庄王当然不会浪费这个机会。他攻打郑国就是争霸的第一步。制服郑国,就意味着对晋国的霸主权威发起了明确的挑战,楚晋两国的另一场战争不可避免。

晋景公三年、楚庄王十七年,为了报复楚国,晋国军队南下,在黄河南岸的邲地,摆开阵势。楚庄王正需要通过这样一场大战登上霸主的宝座,遂亲率大军前往。

按照惯例,在战争之前,双方要派使臣往来,进行交涉。在这次交涉中,楚国的使臣比晋国的使臣言辞更文雅,态度更从容。

楚少宰入晋师曰:“寡君少遭闵凶,不能文。闻二先君之出入此行也,将郑是训定,岂敢求罪于晋?二三子无淹久。”随季对曰:“昔平王命我先君文侯曰:‘与郑夹辅周室,毋废王命。’今郑不率,寡君使群臣问诸郑,岂敢辱候人?敢拜君命之辱。”彘子以为谄,使赵括从而更之,曰:“行人失辞。寡君使群臣迁大国之迹于郑,曰:‘无辟敌。’群臣无所逃命。”(《左传·宣公十二年》)

意思是,楚国派少宰到晋军大营,致辞说:“寡君年轻时就遭到忧患,不善于辞令。听说两位先君来往在这条道路上,就是打算教导和安定郑国,岂敢得罪晋国?您几位不要待得太久了!”随季回答说:“以前周平王命令我们的先君晋文侯说:‘和郑国共同辅佐周王室,不要废弃天子的命令。’现在郑国不遵循天子的命令,寡君派遣下臣们质问郑国,岂敢劳烦楚国官吏来迎接呢?恭敬地拜谢楚君的命令。”彘子认为这样说过于含蓄软弱,容易被楚国理解成害怕楚国,于是派遣赵括跟上去更正了说法:“我们的临时代表的说法不恰当。寡君命令臣下们要把楚国势力从郑国迁出去,说:‘不要躲避敌人!’臣下们没有地方可以逃避命令。”晋国代表言辞前后不一,显露出指挥上的混乱。

交涉之后,战争正式开始之前,还有一个环节,叫“致师”。也就是双方先派出一辆战车,在阵前格斗,这是上古战争遗留的一种习惯。

《左传·宣公十二年》中有一段对致师过程的具体描写。楚庄王派乐伯、许伯和摄叔3个人驾驶一辆战车向晋军挑战。

许伯曰:“吾闻致师者,御靡旌摩,垒而还。”乐伯曰:“吾闻致师者,左射以菆,代御执辔,御下两马,掉鞅而还。”摄叔曰:“吾闻致师者,右入垒,折馘,执俘而还。”皆行其所闻而复。晋人逐之,左右角之。乐伯左射马而右射人,角不能进,矢一而已。麋兴于前,射麋丽龟。晋鲍癸当其后,使摄叔奉麋献焉,曰:“以岁之非时,献禽之未至,敢膳诸从者。”鲍癸止之,曰:“其左善射,其右有辞,君子也。”既免。

许伯居中驾车,说:“我听说所谓的挑战,就是要趁敌人不注意的时候迅速接近敌人的阵地,并且全身而退。”乐伯坐在战车的左边,使用弓箭射击敌人,叫作“车左”。乐伯说:“我听说所谓的挑战,就是车左射击敌人,并且代替居中的人驾驶战车,让他能够下车在敌人面前换下马鞍,再安然无恙地回到本阵。”摄叔坐在战车的右边,使用近战武器,叫作“车右”。他说:“我听说所谓的挑战,就是车右要深入敌阵,砍下敌人的耳朵,把俘虏抓回本阵。”结果3个人都按他们自己所说的做了。

晋军受了他们的刺激,在后面拼命地追赶。乐伯在战车上不慌不忙,接连射杀敌人,让追赶的晋军根本不能靠前。最后,乐伯只剩下了最后一支箭。正好这个时候,一只麋鹿跑了过来。乐伯一箭射倒麋鹿,让摄叔送给追赶而来的晋将鲍癸,并说:“现在还没到猎禽鸟的时候,给您送只麋鹿用作膳食吧。”鲍癸感叹道:“(乐伯和摄叔这两个人)一个擅长射箭,一个擅长说辞,都是君子啊。”于是停止了追赶。

《左传》的这段故事十分精彩,乐伯、许伯和摄叔3个人的表现,给晋军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他们在敌军面前气定神闲,凭借自己过人的本领,在敌人面前炫耀一番之后全身而退。楚庄王中原化的结果,不但使文臣彬彬有礼,而且使以前粗鄙无文的武将也能在战场上风度翩翩。

在致师环节之后,双方正式展开大战。楚军布成3个方阵,向晋军攻击。孙叔敖说:“进之!宁我薄人,无人薄我!《诗》云:‘元戎十乘,以先启行。’先人也。《军志》曰:‘先人有夺人之心。’薄之也。”楚军迅速进击,“车驰卒奔,乘晋军”。

此时的楚军,已经不是城濮之战时的样子了,楚军的后勤保障、组织布阵水平和士气都有极大提升。在战争中,楚师的布置井井有条,组织严密。“楚子为乘,广三十乘,分为左右。右广,鸡鸣而驾,日中而说(通“脱”,指卸车)。左则受之,日入而说。许偃御右广,养由基为右。彭名御左广,屈荡为右。”楚庄王的战车一广30辆,共分为左右两广。右广在早晨鸡叫的时候套车,太阳到了中天才卸车;左广就接替右广,太阳落山才卸车。许偃驾驭右广的指挥车,养由基作为车右;彭名驾驭左广的指挥车,屈荡作为车右。

在这场战争中,统帅楚庄王始终保持冷静的态度,能听取不同的意见,敏锐捕捉战机,果断下达命令。晋军被楚国的高昂气势吓破了胆,经过一场大规模的混战,晋军开始退却。

在逃跑之时,因为慌乱,许多晋军战车都陷入泥泞之中,无法前进。在后面追敌的楚军见此情景,停下车来,高声喊着指挥晋军先抽去车前横木,这样就能脱离困境。晋军按楚国士兵的指挥做了,但是泥坑太深,战马仍然盘旋不前。楚军又建议他们拔去大旗,扔掉辕前横木,战车才冲出陷坑。松了一口气的晋军回头对楚人说:“吾不如大国之数奔也。”就是和楚国军人开玩笑说,看来你们逃跑比我们有经验啊!

当晋国军队逃到黄河边上时,天已经薄暮。晋中军统帅荀林父见前有强敌,后有黄河,心中慌乱,竟在中军敲响战鼓说:“先渡过河的有赏!”中、下军混乱中一道涌向河岸,争船抢渡。史书说,先上船者挥刀乱砍,船中断指之多,竟至可以捧起。溃散的晋军争舟渡河,喧嚣之声,彻夜不绝。“及昏,楚师军于邲,晋之余师不能军,宵济,亦终夜有声。”(《左传·宣公十二年》)如果此时楚军发起进攻,则必可令晋军全军覆灭,但楚军遵守“不逐北”,也就是不追击逃跑的敌人的古礼,听任其渡河而不予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