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战国时期的到来
一
越国消灭了吴国,这是周王朝历史上首次出现大国被灭。这提醒我们,历史已经告别春秋,来到了战国。
我们经常把春秋战国连称,但是大部分人都没有注意到春秋与战国之间的本质性的差别。
战国时代战争的激烈程度和残酷程度都远超春秋时代。春秋时代的战争是贵族的“游戏”,以荣誉为目标,战争规则明确,将领风度翩翩。因此,春秋时代被灭掉的都是大国身边微不足道的小国,从来没有哪个大国吞掉另一个大国。比如郑国夹在楚国和晋国之间,被攻打了70多次,却始终没有被楚晋任何一方吞并。而战国时代,战争却是功利的,目的是直接消灭对方的国家,掠夺对方的人口。越国吞并吴国,开辟了一个大国吃掉另一个大国的不幸先例,在那之后,灭国战争愈演愈烈,直至秦灭六国。
春秋时代贵族们活得从容而优雅,国与国之间的边界和关塞,并不遣兵把守,因为人们不会不宣而战。而到了战国时代,各国防范森严,日日枕戈待旦,不择手段成了战争的主要手段。春秋时期一个重要的战争规则是“师不伐丧”“闻丧乃止”。如果一个国家出兵时遇到对方国君去世,就要主动退兵。
公元前569年,楚国大军浩浩荡荡去讨伐陈国。走到一半,接到报告,陈成公去世。楚国大将立刻下令军队返程。
然而从春秋后期开始,特别是到了战国时代,对方国君去世,却成了己方出兵的最佳时机。公元前329年,楚威王去世,楚国上下正大办丧事。消息传到魏国,魏惠王立刻把将军召进宫中,命他趁这个机会马上出兵伐楚,攻取了楚国的陉山。此类事件史不绝书。再如《史记·田敬仲完世家》载:“齐威王元年,三晋因齐丧,来伐我灵丘。”又如《战国策·燕策一》:“齐宣王因燕丧攻之,取十城。”礼仪、荣誉,已经不再是战国政治家们考虑的主要问题。国家的生死存亡,使他们变得如同狼一样残酷无情,不放过猎物身上的任何一个伤口。
春秋向战国过渡的过程中,各国在战场上越来越普遍地运用诡诈原则。比如伍子胥向吴王阖闾提出“疲楚误楚”的策略方针,就是典型的代表。吴军五战五捷,破楚入郢过程中,纵深突袭、迂回包抄等战法,体现了运动歼敌、连续作战的新模式,这是以往战争中从来没有过的。
因此战国时期战争的规模和惨烈程度,也是春秋时代所无法比拟的。春秋时代的战争规模通常很小,“未有杀人累万者”(顾炎武:《日知录》),战争通常会在一天之内结束,很少有超过三天的大战。比如著名的城濮之战、鞍之战,都是一天之内就决出胜负。陵之战“旦而战,见星未已”(《左传·成公十六年》),也不过持续了两天。而在战国时期,各国“能具数十万之兵,旷日持久数岁”,战争投入人数众多,旷日持久,十分惨烈,“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孟子·离娄上》)。比如长平之战从公元前262年到公元前260年持续了近两年,秦昭王“自之河内,赐民爵各一级,发年十五以上,悉诣长平”(《史记·白起王翦列传》),进行全国总动员,双方兵力总和达到了数十万。春秋时代,战争中的俘虏一般是放回,最多俘为奴隶,而战国时则往往坑杀,以消灭对方有生力量。公元前293年的伊阙之战,白起打败韩魏联军,斩首联军士兵就有24万。而据统计,秦国在统一战争中一共屠杀了超过150万他国士兵。
战国时期的战争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是春秋时未曾出现的。《墨子·非攻下》说:“入其国家边境,芟刈其禾稼,斩其树木,堕其城郭,以湮其沟池,攘杀其牲牷,燔溃其祖庙,刭杀其万民,覆其老弱,迁其重器。”
雷海宗说:“战国时代的战争非常残酷。春秋时代的战争是贵族包办,多少具有一些游戏的性质。我们看《左传》中每次战争都有各种繁文缛礼,杀戮并不甚多,战争并不以杀伤为事,也不以灭国为目的,只求维持国际势力的均衡。到战国时代,情形大变,战争的目的在于攻灭对方,所以各国都极力奖励战杀,对俘虏甚至降卒往往大批坑杀,以便早日达到消灭对方势力的地步。吴越之争是春秋末年的长期大战,也可说是第一次的战国战争。前此大国互相之间并无吞并的野心,对小国也多只求服从,不求占领。吴国仍有春秋时代的精神,虽有灭越的机会仍然放过,但伍子胥已极力主张灭越。后来越国就不客气,把横行东南百余年的大吴国一股吞并。从此之后,这就成为常事。”(雷海宗:《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
顾炎武说:“春秋时犹尊礼重信,而七国则绝不言礼与信矣。春秋时犹宗周王,而七国则绝不言王矣。春秋时犹严祭祀,重聘享,而七国则无其事矣。春秋时犹论宗姓氏族,而七国则无一言及之矣。春秋时犹宴会赋诗,而七国则不闻矣。春秋时犹有赴告策书,而七国则无有矣。邦无定交,士无定主,此皆变于一百三十三年之间。”([清]顾炎武撰、[清]黄汝成集释:《日知录集释》)
二
这是为什么呢?
主要是因为铁器在春秋末期战国初期实现了普及。青铜时代形成的国家规模比较小,因为青铜不足以支撑大规模的生产力。青铜器很珍贵,所以主要做礼器和兵器,农业工具大部分还是木石制作的,难以深耕细作,所以粮食产量不高。
但是铁器出现后就不同了。今天铁器很常见,但是在历史上,铁的出现是一件大事。相比青铜器,铁器价格便宜,同时铁犁比木犁能更轻松地耕种土地,越来越多的荒地被开垦,粮食产量大幅增加。
我们知道,在铁器普及之前,春秋时代的各国,并不是连在一起的,就是说,国与国之间没有边界。英国汉学家吉德炜说商代的国家结构如同瑞士干酪,里面充满了空洞。周王分封诸侯,就是派出自己的兄弟子侄,到一片荒蛮的大地上建立一个又一个据点。所以西周初期近千个方国,其实“领土就好似一个拥有超过1700个周朝堡垒、要塞和据点的群岛,其周围就是由潜在的村民和异族部落组成的汪洋大海”(〔英〕塞缪尔·芬纳:《统治史》卷一)。春秋时代以前的诸侯国,是一个一个点,而不是一片一片的,点和点之间是荒野或少数民族生活的地方,所以叫“华夷杂处”。
举个例子,宋国和郑国之间,有隙地六邑,至春秋末期一直是没人要的。所以春秋以前,中国大部分土地是没有开发的,开发了的只占一小部分。这种情况下,就没有出现统一国家的压力。
但是,铁器普及后,粮食产量增加了,人口也开始爆炸式增长,荒野陆续被开辟,各国的疆界才开始连接,国土的争夺越来越激烈,统一国家也必然要出现。因此春秋和战国的战争本质不同。
三
战国时代,国际形势发生了巨大变化。楚国的长期对手晋国分裂成魏、韩、赵三国,晋国这个昔日最强大的敌人已经不复存在。不过,即使一分为三,魏、韩、赵的力量仍然不可小觑,特别是晋国的主要继承者魏国通过李悝变法异军突起。而西面的秦国在经过长期的蛰伏之后,也开始露出獠牙。东面的齐国被田氏取代后,也再度强大起来。天下大势由楚晋争霸,演变成楚、秦、齐、魏、燕、赵、韩七国争雄的局面。
在相对宽松的春秋时代,人们可以活得很优雅,而在冷酷的战国时代,人们必须活得精明而无情,才能在异常激烈的竞争中幸存下来。
在春秋时期,一个国家如果战败,只需要找几位口才好的使者,卑辞厚礼前去请和,就可以化解危机。而在战国时代,一次战败,很可能意味着国家灭亡。
此时诞生了法家学派,其思想是在弱肉强食的战国时代兴起的一股全新的思维方式。
周代礼乐文明的基础是“人性善”。因为大家都是同一个家族,或者有亲戚关系,所以相互之间提倡体谅包容,“仁”是处理人际关系的准则。而法家学派的理论基础是“人性恶”。在人欲横流、生死存亡的战国时代,“温良恭俭让”已经没用了,必须放下温情,准备战斗。因此法家的思路就是通过变法摧毁以礼乐文明为代表的贵族制度,在此基础上建立一套全新的统治方式,强化集权,扩大军队,提高战斗力,保证国家生存下去。
为什么要强化集权呢?因为当时各诸侯国内的政治通常都是比较混乱的。我们前面说过,周代的分封制,过了几代之后,因为血缘关系弱化,诸侯不听天子的命令。在各诸侯国中也出现相似的情况,诸侯也都是把领地分给自己的亲人,让他们当卿大夫,然后世袭。过了几代,这些卿大夫也不再听诸侯的命令。甚至诸侯的陪臣也敢使用天子才能用的“八佾”仪仗,让孔子大呼“是可忍,孰不可忍”。最典型的是三家分晋,卿大夫干脆合伙瓜分了这个国家。
内部分裂,对外当然没有抵抗力。所以,君主首先要打击贵族力量,统一指挥,提高国家能力。其次要扩大军队。国家要想不被吞并,就要有强大的武装。
要扩大军队最关键的是什么?是钱。
战争是最消耗资源的。战争就是资源的耗费过程。苏秦对楚威王说:“(楚国)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此霸王之资也。”(《战国策·楚策一》)这说明当时政治家充分认识到军事与一国经济实力的关系。因此,要发展军事,就需要提高政府对社会资源的汲取能力,换句话说,从民众身上收到更多的钱,征到更多的兵。
铁器普及之后,井田制就瓦解了。因为农民用铁器,很短的时间内就把原来用木器石器种很久的公地种完了。种完了还有大把时间,于是就自己开荒。开了荒,打了粮食归自己,不用交公。
这样,大家都忙着开荒,原来那点土地,可种可不种了。井田制渐渐瓦解,国君和贵族能收上来的粮食就更少了。
所以鲁国最早进行的改革,叫“初税亩”。按字面解释,就是开始按亩纳税。就是说,老百姓手里的公田和私田,都要交税。原来只有公田要交税给国君,现在自己开荒的地也要交税,这样国君的税收就大幅增加了。这一制度于公元前594年在鲁国开始,后来楚国、郑国、晋国等国家也陆续跟进,这是国家汲取能力的第一次大幅增强。
国家汲取能力的第二次增强,则是从分封制变成郡县制,中央可以直接管理地方。如前所述,郡县制最先出现在楚国,后来被各国效仿,因此战国时代越来越多的国家变成郡县制。
如果说争霸是春秋时代的主题,那么变法就是战国时代的主旋律。进入战国之后,各国争先恐后开始变法。一部战国史就是一部变法史。每一次变法,都会催生一个强国;每一次变法,都会引起周围国家的连锁反应。李悝在魏国兴起改革大潮,吴起也在楚国推行变法。
四
楚国政治中存在的问题,是封君制。
《战国策·楚策一》说,楚宣王与安陵坛在云梦泽打猎,飞鹰逐鹿,非常快乐。不过打猎结束后,楚宣王又感觉很落寞:“寡人万岁千秋之后,谁在地下陪我一同享乐?死后孤零零一个人,那是多么可怕!”(“乐矣,今日之游也。寡人万岁千秋之后,谁与乐此矣?”)
安陵坛立刻跪在楚宣王面前:“大王,您对臣下如此仁慈,您万岁千秋之后,我愿意跟着您到地下,如果有蝼蚁来啃食,我宁愿先让他们吃!”(“臣入则编席,出则陪乘。大王万岁千秋之后,愿得以身试黄泉,蓐蝼蚁,又何如得此乐而乐之!”)
楚宣王非常感动,打猎回宫后,立刻宣布,封安陵坛为“君”。
或许,这就是楚国封君制的来源。当然,和春秋战国时代众多故事一样,通过一个传奇性的故事来解释一项重大制度的起源,只是历史叙述者一个取巧的办法。
事实是,楚庄王全力中原化,带来了楚国文明发展的突飞猛进,也不可避免地将中原文化的负面因素引到了楚国的政治中。楚庄王依照周礼,依照“亲亲”的血缘原则,在高层政治中更多地依赖王族,由王室成员充当令尹,以压制卿族势力的膨胀。在他身后,子重、子反与巫臣的党争以及巫臣的落败,正反映了楚国政治的这种变化。
这一变化对日后的楚国影响极为深远。此后百余年间,楚国形成了令尹等高官非王族不得担任的传统。到了楚惠王时代,鉴于灵王时代王室分裂的前车之鉴,为了团结王室成员,更开创了一项新的政治制度:将那些功劳最大的王室成员封为“君”,土地世袭,其地位仅低国君一等。
在惠王时代,封君人数不多,封君制的负面后果还没有充分显现。然而,越到后来,楚国的封君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多。史学家考证,楚国的封君最多时居然有60多位。这些封君占据了国内最丰腴的土地,在封地为所欲为,不听楚王号令,造成楚国贵族集团过度膨胀。事实证明,楚庄王时代开始的依照周礼制定的“亲亲”举措,虽然一度抑制了卿族势力,却导致楚国高层政治流动性日渐降低,高层贵族日渐腐败,给楚国政治带来了严重后果。
公元前402年的一天,楚声王的车队正行走在郢都。突然,一名刺客冲出来,剑光一闪,楚声王的车舆中传来一声惨叫。车队一片混乱,侍卫们把国君的车舆围在当中,四面搜索刺客的身影,却一无所获。
关于这件事,史书上记载的是楚声王为“盗”所杀。一国之君,在自己的都城,被刺客暗杀,实在让人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因此历史学家们推测,这位刺客,很可能是某位颇有权势的封君所养的死士。封君与国君之间的冲突,导致堂堂国君当众被杀。
楚国在诸国中最早实行郡县制,在君主集权程度上一度领先于各国,这是楚国称雄天下的制度优势。进入战国时期后,各国都开始大胆破格任用才能之士,焕发出勃勃生机。而楚国不但还和原来一样,高级官员全部由王族垄断,而且还进一步推进封君制,导致贵族势力盘根错节,根深蒂固,形成一个牢不可破的庞大利益集团。权贵集团不但威胁到王权的稳定,也吸走了国家的大部分利益,成为全社会难以承受的负担,军队和社会中下层不满日甚。
权贵阶层不但大肆榨取民脂民膏,而且为了自己的私利,经常和国君发生冲突,楚声王很可能就是被一位对自己心怀不满的权贵所暗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