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尔

确诊后的24小时，每一次想到自己的孩子，我的身体都会被无情的啜泣折磨。我时常猜测女儿们未来会长成什么类型的女性。米娅肯定会成为一个明艳、敏感、冷淡的美女，伊莎贝尔则是个喜爱社交、魅力四射的暴脾气女子—一想到自己无法见证这些，我的胃就更难受了，心从未感觉这么痛过。一想到她们会悲痛欲绝地为我徒劳地哭泣，就为了让我能在夜里躺在她们身旁、用亲吻治好她们的小伤口，为了有个人—任何人—能像我一样那么爱她们，我就感到撕心裂肺的痛向我袭来。

为了自我保护，我不会再想象这些画面了，我让乔希不要把她们带到医院。在他无可奈何还是得把她们带来时，我都会将少有的几次探病安排得十分短暂。这样的场合总是令人不快，因为米娅无疑十分害怕妈妈身上插着的各种管子，进门没几分钟就想离开；伊莎贝尔也会因为撕心裂肺地尖叫被强行带离病房。我的两个宝贝已经成了别人的孩子。我知道她们正由我的父母和姐姐照料，还有一大堆的亲戚逗她们玩。这就够了。住院的那段时间里，我什么也给不了她们，一直处于确诊带来的震惊之中，我正努力让自己做好准备，从手术中恢复过来。

刚开始的那些日子里，在这场并非由我选择参与的战争中，两个孩子只能被我视为受害者。我们全都是癌症的受害者，而她们是最不应该受害的。

后来，可爱、活泼又淘气的伊莎贝尔—这孩子是癌症在我的体内滋长时在我肚子里长大的—开始让我得以从不同的角度看待这些事情。

出院后，我们没有立刻返回纽约，而是在贝弗利山庄附近一栋配有家具的联排出租别墅中多住了两个星期。我想多花些时间在洛杉矶跟进医生了解情况、恢复元气，与通常没什么机会见面的亲朋好友待在一起。我父母的房子坐落在东边，不太方便。这座廉价的出租屋还算令人满意，只不过有些陈旧肮脏，急需翻新。但不论好坏，它都让人觉得不太舒服。

搬进去两晚之后，在由和往常一样川流不息的奥林匹克大道返回出租屋的路上，伊莎贝尔突然用娃娃音说：“妈咪，我怕黑。”伊莎贝尔还不到两岁，说起话来往往口齿不清。这是她第一次提起怕黑的事情。我已经不再为她脱口而出的那些话感到吃惊了。因为她嘴里冒出的不少早熟的话都来自颇有洞察力的3岁半的姐姐。“伊莎贝尔，那里有很多盏灯，你不必怕黑。”我安慰她。

那天晚上，姐妹俩还是坚持要我和她们一起躺下来，尤其是伊莎贝尔。于是我在床沿上躺了下来，身旁的伊莎贝尔紧挨着米娅。沉默了几分钟之后，伊莎贝尔突然坐起身来，再次开口说道：“妈咪，我怕黑。”屋里虽然透进了街灯昏暗的光线，但还是很暗。“伊莎贝尔，妈咪就在这里。我会保证你们的安全。没什么好怕的。好了，躺下来睡觉吧！”她顺从地躺了下来，几秒钟后再次猛地坐了起来，一双敏锐的深色眼睛环顾着四周：“可是，妈咪，我看见鬼了。”这可绝对是头一回。

米娅说，她从未和妹妹提过鬼的事情。我相信她。几个月前，姐妹俩玩过把毯子蒙在头上的游戏。两人大白天跑来跑去，嘴里还“嘘”个不停。可即便是玩过这样的游戏，伊莎贝尔把鬼和怕黑联系在一起也让我有些出乎意料。

我一周前刚刚做完手术，真切地意识到死亡看上去有多迫近，心里不知道是否真的有什么存在于屋里，被我的孩子看见了。

在接下来的十天时间里，伊莎贝尔在家时不时就会放下手中的事情，凝视着某个地方，眼神分明是在告诉我们，她看到了某些我们看不到的东西。有一次，她还对着自己看到的那个东西问：“你为什么要回来？”

还有一次，我家长期雇用的保姆把电话放在了伊莎贝尔耳边，让伊莎贝尔和她的妹妹打声招呼。这样的事情保姆之前已经做过十几次了。在对方还没来得及开口之前，伊莎贝尔就告诉保姆的妹妹：“我在这个房子里看到鬼了。”从那座房子里搬出来之后，伊莎贝尔就再也不会紧盯着一个地方看了，也没有再提起看到了什么。但我知道的是，我的伊莎贝尔是特别的。她的体内是有魔法的。

我出院之后，伊莎贝尔对待我的态度就发生了改变，一度变得特别黏人。我把这归咎于自己住院期间与她分开了太长时间。最终，她的紧张情绪渐渐有所缓解。如今，她还是会突然出现在我的背后，用双臂搂住我的脖子，紧紧抱住我十秒钟。对于一个两岁的孩子来说，这已经够久的了。有时候，她还会走过来，在我的嘴上狠狠地亲上一口，然后张开双臂绕住我的脖子，紧紧抱着我。趁她打算溜走前的那一秒，我问她：“妈咪会没事的，对吗，伊莎贝尔？”

“是的。”她总是说。

伊莎贝尔还太过年幼，无法理解妈咪的病。但我相信她的灵魂中有一部分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拥抱我时，我能感觉到她似乎正把自己身上的一部分赠予给我—她的希望，她的快乐，她的生命力。

我记起了高中时曾经读过的一首诗—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威廉·华兹华斯的《永生颂》。诗中表达了孩子们生来便“曳着荣耀之云”，带着上帝赋予的天真、纯净与学识。成长的过程、社会与人生的腐蚀影响，剥夺了他们与生俱来的天使般的善良，也就是华兹华斯口中他们那“鲜花与青草中的荣耀流年”。

那我们成年人呢？这些早就错过了“曳着荣耀之云”“鲜花与青草中的荣耀流年”的人呢？我们当中那些被破碎的梦想所伤害的人呢？那些面对疾病与即将到来的失去，眼看就要被内心的痛苦所吞噬的人呢？华兹华斯为我们留下了忠告：

尽管那曾经的灿烂光辉

已永远从我的眼中消退，

尽管没有什么能够重现

鲜花和青草中的荣耀流年；

我们并不为此悲伤，

而是继续探寻

某种活力

在残存的往昔中；

在那原初的、一旦萌生就不会泯灭的同情心中；

在那些源于人类苦难的精神慰藉中；

在窥破生死的信念中；

在那些孕育哲思的岁月中。

—华兹华斯《永生颂》

的确，借由从共同的苦难中产生的人类同情的纽带，对超出自己想象的事物心存信念，我们就不会为已经失去的东西悲伤，而是会在已拥有的事物中获得力量。毫无疑问，我们需要在拥有的事物中找寻力量，包括在强大的孩子身上重新发现魔法与奇迹，让他们帮助我们走过最黑暗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