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旅行的幸福（2）

自从到了要上大学的年纪，我就梦想着可以远走他乡，我最终进入了威廉姆斯学院—一座位于马萨诸塞州西部伯克郡的小型学院。这里以秋日落叶闻名，却也因寒冷的冬天“臭名昭著”。威廉姆斯是我所能想象的、距离阳光的加利福尼亚州最遥远的地方了。在住进宿舍的第一晚，我就在含泪与母亲、姐姐道别后哭了出来，心里还是渴望能朝新的方向发展。那天晚上，我告诉自己，纵使是想家，我也要克服，还要在大学三年级那年出国留学。最终，我在大学里学了中文，大学三年级时去了哈尔滨，后来又去了北京。那一年，利用学习期间的几个月假期和定期的周假，我会跳上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前往遥远的省份，在乘船畅游长江时聆听鸟鸣，在和一大群当地人穿越甘肃山区时乘坐的迷你巴士车门掉落时被吓得目瞪口呆。

那一年我发现，旅行—尤其是独自旅行—能以其他任何东西都无法比拟的方式让我面对自身的视觉缺陷。我很难解释我是如何观察这个世界的，其中一部分原因在于我不知道还有其他的方法，所以只能用临床术语来解释一下。我右眼戴矫正眼镜时的视力是20200，左眼的矫正视力是20300。这意味着一个视力为2020的人分别在200英尺或300英尺以外的地方能够看到的东西，我需要在20英尺的地方才能看到。除此之外，由于我的左眼肌肉过于虚弱，以至于它从未被使用过。这两项测定结果都让我符合了“法律上认定的失明”。我猜，这意味着我可以很轻松地说出，我是个残疾人，按照法律必须得到包容。这些数字还没有考虑到我在阅读和观察近在咫尺的东西方面的缺陷。小于10磅的字体对我来说是一大挑战。即便是10磅大小的字体，没有放大镜的话，阅读对我来说也会是一个十分缓慢的过程。从4岁那年起，我就是这样观察这个世界的。这些是我每天都要面对的不便，可没有什么—绝对没有—能比独自旅行让这些不便更加真实、更加直接、更加令人沮丧，因为那时的我没有认识的人可以依靠，何况又身处一个语言不通的陌生地方。

独自旅行是我在情感、精神和身体上能让自己经受的最有效、最艰辛的测试。我是为了向自己证明，我能做到的和别人一样多。漫步穿过中国古城隐蔽的后巷、佛罗伦萨曲折的中世纪街道和自由之都布达佩斯荒凉的大道，我在寻找青年旅社、茶室或博物馆时，总是会为无法看到建筑的编号、读不懂店家的招牌而沮丧、气恼。于是，我学会了控制因身体局限造成的失意与愤怒。除了寻找解决办法，我别无选择，因为在陌生的环境里没有人能帮我。我充分利用了自身的勇气与智慧。要不是我有意识地、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置身于如此难以应付的环境中，我都不知道它们的存在。我学会了用少量的词汇、手势和肢体语言与陌生人交流，还学会了根据太阳的位置判定四个方位，学会了保持冷静，对自己有耐心，允许自己犯错误。当我终于找到威严的西斯廷教堂，站在公共广场的遗迹上时，比起欣赏眼前的美景，我更感激自己的能力—凭借一己之力到达目的地。这种成就感总是能带来我想象中的最高境界的快感—为自身控制情绪的手段、解决问题的能力、连续数小时背着30磅重的东西上下楼梯和穿越山丘的体力深感自豪。最具讽刺意义的是，独自旅行能让我的内心感到完整，有助于治愈长期沉迷于玄学问题而痛苦不堪的灵魂。

这种完整感也有一部分来源于途中认识的所有新朋友带给我的欢乐。只有在独自旅行时，我才会真正敞开心扉、结交朋友，了解他们的世界观。邂逅那些对我一无所知的人也是一种诱人的自由。和一个人会对酒保吐露心声差不多，我发现自己也会对陌生人倾诉委屈。在这些陌生人的眼中，我不再是一直以来自以为的那个残疾人，而是可以自我改造的，变成了一个勇敢、聪慧、幽默、迷人的家伙。我永远也忘不了在巴黎与我同住一间青年旅社宿舍的陌生瑞典女孩。她的背不好，她是坐着轮椅独自出门旅行的。她告诉我，我是值得被爱的—我知道这话听起来有多虚伪，可当你一个人周游世界时，这种话是最令人愉悦的。还有那个热情洋溢的荷兰男子。他从一个摄影师的角度，花了不少工夫为我描述他见过的某处海景的种种细节。还有那个折磨人的土耳其裔美国女孩。她拽着我走遍了北京所有的现代电子乐酒吧，仿佛嘈杂的重击乐能淹没困扰在我们心头的一切。这些曾与我生命轨迹相交的人教会了我不同的生活、思考与存在方式，并在此过程中丰富了我的认知，触碰了我的灵魂。

自从新西兰之旅后，我就再没有单独旅行过。我说服乔希和我去了埃及和约旦度蜜月，还在米娅出生前拽着他去过中国。怀着伊莎贝尔时，我们去过波多黎各，在一座度假村里住了一个星期。由于有了两个孩子，年纪又有些大了，我已经不确定自己还能否像以前那样为了省下几块钱而冒险，或是踏上能让我多年后开怀大笑的疯狂探险了。在独自旅行方面，我已然生疏，习惯了让乔希做我的双眼，让他引领我在机场中穿梭，由我来应付两个孩子，毫不迟疑地跟在他的身后。我已经习惯了带着家中的两个“小核心”出游，设法让孩子们在不崩溃的情况下熬过短途旅行的航程，还要确保手头有足够的零食来安抚她们，寻找适合儿童的目的地，免得出现任何意外与差错。自2006年11月起，我的生活和事物优先级就已经发生了改变。

这些年来，我变得更加懦弱和心软了，感觉自己还没有完全准备好应对人生的新阶段。这段最新的旅程将成为我生活的转折点，我需要比以往有更多的勇气、力量、智谋与毅力。和前往七大洲的旅行不同，抗癌之旅并不是用来证明自我价值的自选测试，它扑过来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这一次，我没有感受到年轻的无敌与自由；这一次，我还要考虑丈夫和两个幼女的生活；这一次，赌注更多，风险更大。

不过，抗癌之旅带给我的幸福和昔日周游世界时的幸福并无二致。走在如今这条道路上，我遇到过许多出类拔萃的人，还有更多的人有待邂逅。我还有教训要吸取，还有智慧与自律精神要培养，还有善事要做，还有勇气、力量、风度、决心与骄傲要去获得。我知道这是真的。第一次独自去做PET扫描、从医生的口中聆听结果时，我就是这样提醒自己的。在未来即将到来的癌胚抗原检测和化疗过程中，我也将这样告诉自己。乔希不来陪我化疗真的没有什么，因为他的缺席提醒了我独处的重要性，也让我意识到了尊重孤独的重要性。这一切都是我孤独之旅的一部分，是一段我要全心全意、尽可能排除恐惧去接受的旅程。因为我知道，历经漂泊，我将再次找到同样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