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秘密(1)

书名:一万天的奇迹本章字数:2987

所有的家庭都有秘密。这就是我们家的秘密。

这话可能听起来很怪,虽然我28岁那年才得知祖母曾下令杀了襁褓中的我,但年幼时的我就一直有所察觉。早在还没有记事时,我灵魂的某个部分就记下了所有的创伤。这个秘密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方式伤害了我。自从被确诊以来,我一直在加倍努力地寻找能与这个秘密永远和解的方式,以为这样就能在生存之战中找到助我一臂之力的隐秘真相。

母亲是哭着告诉我事情的真相的。不过在她的忏悔中,我觉察到她背负了许久的一份重担被卸了下来。

母亲那天之所以会为我穿上肮脏的衣服,是因为“给她穿别的都是浪费”,我的祖母就是这么咄咄逼人地告诉她的。

母亲没有回应—没有人要求或期待她回应—在把我从床上抱起、紧紧裹好的过程中,她努力掩藏着满是泪痕的脸。为我穿戴整齐之后,除了动身出发她就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她一手抓起钱包,从婆婆面前溜走,嘴里嘟囔了一句“再见,妈”,看都没有看向她的眼睛便沿着狭窄的水泥台阶奔向了一楼。

屋外,父亲正紧盯着鞋子,胡乱踢着泥土,等待和我们一起上路。这本和其他前往岘港探访亲友的家庭旅行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姐姐莉娜和哥哥茂没有到场,而我却醒目地出现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出门。父亲刚刚把年龄稍大的两个孩子送去了岳父岳母家,让他们去和外祖父母、舅舅们玩上一天。结婚七年以来,我的父母已经开车去过岘港许多回,这一次却要坐公共大巴去。因为这样做能让我们不露身份地消失在人群之中,降低亲友们看到熟悉的车辆、心生怀疑的风险。这趟旅途中,我的父母不打算走亲访友,像期待中那样自然地介绍我是叶家新添的人丁。毕竟,定期会从岘港打来电话的曾祖母两周前就要求见见我了。我父母总是假装信号不好。这比说出他们永远也不打算向她介绍新出生的曾孙女要容易得多。

我们在一扇开口只容得下一个人通过的金属栅栏门前与父亲碰了面。从11个月前,南方被北方部队解放以来,这扇门就没有再被打开过。祖母站在二楼的窗户旁紧盯着我们。在她沉重的目光的注视下,我的父母默默地离开了房子,途中看都没看蹲在路边的那个女人。她正在售卖用米做的煎饼和裹着虾肉与猪肉、沾了辣味发酵鱼露的薄饼。两人转入一条小巷,经过了一座两居室的小屋,屋里的那个女人曾为叶家两代人接生,让我的父亲、他的兄弟以及我的哥哥、姐姐降生在了这个世界。两个月前,母亲也在这座房子里生下了我。紧接着,他们右转来到了镇子外围的一条街道上。前往岘港的大巴车正在那里空转着发动机等待,乘客也已经纷纷上车。

“去岘港每人100盾。”我们出现在铰链眼看就有可能松脱的车门口时,大巴车司机告诉父亲:“小孩50盾。”他在父亲递出两张纸币时又说。

“可她不占座位。”父亲抗议道。

“无所谓。这趟车上很多人都没有座位,还是要买全价票。我能让她半价坐车,你应该高兴才对。”司机回答。

我的父亲没有心情与这个男人据理力争,又递过一张纸币,登上了大巴。母亲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他们幸运地在车厢后部找到了座位,因为乘客很快就把车过道站满了,甚至连车后座的位置都站满了人。直到车里无法再塞下一个人,某个男人的腿还顶着我父亲的手臂时,大巴才终于动了起来。

母亲很高兴自己能够坐着。她知道,在这段走走停停的旅途中,抱着一个婴儿站上两个小时是很困难的。连接三岐市与岘港市的道路只有一条,双向的车道还总是被川流不息的卡车、大巴车、轿车、摩托车、马车和驴车堵得水泄不通,尤其是在中午。她不在乎这一路要花多长时间。要是大巴车坏了,他们永远都到达不了目的地,那才好呢。

坐在我们前面的两个男人各点了一支烟,继续聊起了一天的计划。窗外的微风把烟径直吹到了母亲的脸上。她让我的脸贴在她的胸口上,身子靠着车窗。大巴驶过一个路边市场。人们正在为高声尖叫的待宰小鸡、火龙果、葡萄柚、嫩青椰和其他如彩虹般颜色多样的水果和蔬菜而纠结。集市过后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田野。集市里琳琅满目的货物就是从那里来的。头顶上,热带的艳阳洒下了耀眼的光芒,使得被雨水淋湿的地方色彩更加鲜活起来,处处生机盎然。人们聊着天,抽着烟,砍着价,有买有卖,世界还在像以往一样继续运转。这只不过是另一个平凡的日子。可对母亲而言,世界已经变成了一个梦。梦中的她和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实。她觉得自己若是试图抓住香烟把它们丢出窗外,那只手会像幽灵一样直接从那两人的身上穿过。或者若是她走下大巴,去感受椰青果皮的嫩滑,它便会消失在雾气之中,而整座集市也会随之消失。最近这一个月,自从祖母发现我不太对劲以来,母亲一直都处在梦一般的状态中。

唯一让她感觉真实的是脑海里争执的声音,一天比一天刺耳,在此刻的大巴上更是震耳欲聋。

“我不能这么做!”

“你必须这么做。没有别的办法!”

“肯定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她是这么美丽,这么可爱。看看她的皮肤,是多么光滑,多么健康啊。还有她的头发—那么浓密,那么有光泽。摸摸看!她在其他方面都是完美的,其他每一个方面!”

“我们对她已经无能为力了。就连你自己的父母也认为必须这么做,你说你爱这孩子,那就不能让她一辈子忍受这样的折磨。”

“她的人生就这么糟糕吗?我会在那里照顾她的。我发誓,一辈子。”

“你不可能永远都在。之后她会遭遇什么?你已经有一个弱视的孩子了,要应付的已经够多的了。”

“我宁愿死,也不愿这么做。”

自从祖母说出她的愿望以来,这段对话就一直搅得母亲心烦意乱。

为了我的到来,母亲已经等待了良久。她的梦想就是拥有四个孩子,组成一个完整的家庭—而我就是这个梦想中的一部分。“四”是个吉利的偶数,不多也不少。母亲总是觉得自己父母生育六个子女太多了,虽然她很享受一大家人的吵闹与喧嚣。莉娜是老大,是婚礼后不到一年出生的。她甜美可人,拥有和父亲一样白白的皮肤。作为家中的长女、双方家庭的第一个孙辈,她是个被新毛衣和芭比娃娃宠坏了的姑娘,还赢得了许多乐于接受新一代诞生的亲戚的关注。两年后,茂出生了。作为家中的第一个新添的男丁,也是双方家庭的长孙,他受到了特别的欢迎。所有人都在评论他土豆形状的脑袋,相信那是绝顶聪明的象征。

我出生四周后,祖母把我抱到了她卧室的窗旁。那是我第一次离开父母的卧室,离开母亲的视线。遵循民间的传统,在那之前,母亲与我都要被隔离在我父母的房间里,不能洗澡,必须呼吸被煮开的酸橙和柠檬叶湿润过的空气,还不得不遵循代代相传的其他仪式,就为了确保我们身体里的“气”能从生产的创伤中好好恢复,降低将来遭遇器官衰竭和其他疾病的风险。

由于我父母的卧室是一间内室,从祖母的窗口涌进来的明亮阳光就成了照在我身上的第一道自然光—自我出生几个小时后被从接生婆家抱回来,就再没有见过光。照顾过许多小孩的祖母驾轻就熟地用一只手臂抱住我,低头凝视着我的脸。她在阳光下仔细端详,试图判定我的五官遗传自谁。我显然遗传了母亲黝黑的肤色,但一双大大的眼睛却是叶家的特征。她对我十分满意。我不是一个男孩,长相更像母亲家而非父亲家,但是看上去十分健康,骨头上的肉很多。事实上,在迄今为止的孙辈中,我无疑是出生时体重最重的。我是战争结束后家里出生的第一个孩子,这在她看来是个好兆头。她希望我的健康是个预兆,预示着在统一后的越南,事情不会像有人担心的那么糟糕。

突然之间,祖母的眉头皱成了一团,双眼眯成了一条缝。她朝着窗边挪了挪。

“阿爹!”她呼喊楼下的丈夫。在养育了五个儿子之后,祖母也喜欢用儿子们的口吻来称呼自己的丈夫。在我家主要使用的海南方言中,“阿爹”就是“爸爸”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