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3）

母亲知道父亲作何感想，甚至还能感受到他的恐惧—这是遗传的吗？是她的错还是他的错？一个孩子患上白内障可能是意外，但两个孩子呢？茂会不会也失明？她无法直视他。

祖母用手指了指已经把视线转向窗外、正背对着我们的祖父：“阿爹和我已经考虑好该怎么做了。这里已经没剩什么大夫了，他们也没有能力帮助她。我们觉得，她的眼睛是没机会治好了。我们觉得最好让她服下点儿东西睡去，永远也不要醒来，让她摆脱痛苦，不用受不必要的折磨。”

我的父母同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差点儿被祖母的话吓昏。两人对着她睁大了眼睛，在她身上搜寻着精神错乱的迹象。然而她那双深色的眼睛沉着而冷静，她还绷紧了下巴，用最理智的声音说道：“我知道这话听上去很极端，不过你们必须考虑一下，对她而言、对这个家族而言，什么才是最好的打算。”

身陷自责、愧疚与悲痛中的母亲只不过以为自己要继续照顾我，就像照顾莉娜那样，希望现在或以后会有某个大夫或草药医师能够帮得上忙。她第一次开了口，前所未有地壮着胆子顶撞了婆婆：“我不能这么对待自己的孩子。她是我的骨肉，是我的责任。我会自己照顾她的。”

祖母是有能力且肯定会惩罚任何一个敢于质疑她的人的，尤其是住在自己家里的儿媳妇。“你一个人是照顾不了她的，你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你忘了自己还有别的孩子，其中一个已经存在视力问题了吗？你有没有想过她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有没有？我想过！你有没有想过看不见是什么感觉？这样活着是可悲且可怕的。我宁愿做个聋子也不愿是个瞎子。她将无法独自在街上行走，就连在屋里四处走动都不可能不撞上什么东西。她开始来例假了怎么办？她会像个野丫头一样把血滴得到处都是。而且谁会想娶一个瞎姑娘呢？谁会爱上一个瞎姑娘呢？谁会自愿照顾她？没有人。要是你死后没有任何人来照顾她，她最终就会像你见过的那些没手没脚的人一样，在街上要饭。你希望自己的女儿落得如此下场吗？是吗？”

母亲紧紧抱住我的脑袋，下意识地捂住了我的耳朵。在一连串问题的攻击下，她能感觉到泪水正在积聚。那些话如同小刀般戳着她的心。她紧紧抿住嘴唇，强忍住了泪水，因为她知道那会被视为软弱的象征。

就在这时，父亲开了口。“我们当然不希望她有这样的命运，可你们不知道，也许某个地方会有大夫可以帮她。她是我们的骨血，这么对待她似乎是不对的。”他用绝望的声音哀求道。

祖母转向了他：“大夫？哪有什么大夫啊。别傻了！你和我一样清楚，明天就可能有警察来逮捕你。那时候对这个失明的孩子能有什么好处？谁知道你还能不能活着出来？或者，会不会有人明天就到家里来，偷走我们身上的衣服。更别提，他们能设法找到家里的金子，就像其他身无分文的家庭遭遇的那样，这些人很快就会找上门来的。等我们一贫如洗的时候，又怎么照顾一个失明的孩子呢？她连缝补或打扫房子都做不了。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人们发现咱们的家族里有这么个东西，会怎么说我们？我来告诉你们，这些人会怎么说。他们会说我们倒霉，被诅咒了；他们会看不起我们，看不起你和你的儿子。这就是你想要的吗？”祖母气得浑身发抖，自以为知道得最清楚，不相信竟会有人怀疑她的判断。

屋子里一片沉寂。终于，她再次开口时语气平和了许多：“你们俩还需要点儿时间考虑这件事。我坚信你们会明白我的提议有多明智。好了，去睡觉吧。”

我的父母最终还是照做了。接下来的三个星期，祖母一直用同样慷慨激昂的言辞抨击他们，直到两人的意志被瓦解，同意带我去看她找的那个草药医师—岘港那个能够调制药水、让我永远沉睡的男人。

等到父母带着我站到草药医师居住的灰色水泥建筑前时，母亲脑海中的声音已经平静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起保护作用的麻木。它如同一副盔甲，抵挡着即将到来的疼痛。我的父亲骨子里和他的母亲一样，是个思虑很重的悲观主义者。自从下定决心到岘港来，他就已经穿上了盔甲。母亲跟在他的身后，迈上陡峭的台阶，来到了草药医师位于四层的公寓。两人谁也没对彼此说些什么，各自沉浸在悲哀之中。

父亲敲了敲门。门开了，出来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一头泛白的头发暗示他的中年岁月已经渐进尾声。父亲开门见山地称他为叔叔。在越南语中，这是对父辈一代男性的尊称。“叔叔，是您的妻子叫我们到这里来的。她说您能帮得上我们。”

草药医师把门开得大了一些，后撤了几步，好让我们进去。这是一间一居室的公寓，仅靠一扇敞着的窗户透进来的光和木桌上的一盏煤油灯照明。角落摆着一张简易小床，另一处的墙角里则放着一台双炉头的炉子，下面连着一个煤气罐。靠墙的架子上陈列着各式各样已经晒干或正在晾晒的香草，还有一些其他植物、香料和多节的根。架子顶摆放着一根象牙尖已经钝了的长象牙，也许是被草药医师磨平后倒入了煮沸的浓茶壶中，可以释放象牙的神奇药力。屋里散发着自然万物的气味。那是树枝和树叶的味道，是埋在土里的根的味道，是死去动物尸骨的味道。已经腐烂和正在腐烂的东西发出的气味中却也掺杂着生命的味道，因为这些都是草药医师用来拯救生命、有时还能赋予生命的神秘配方。

草药医师的妻子是个在三岐市街道上售卖烟草和手卷香烟的女人。这位草药医师就是她推荐给祖母的。祖母与她相识多年，却不是因为抽过她的烟。卖烟女长着一口被腐蚀坏的牙齿，头发油油腻腻的。大家都听她说过她和超自然世界存在着某种紧密的联系。卖烟女说她过世的祖父时常会来“探望和指引”她，让她为社区里那些有幸蒙受她恩惠的活人提供咨询意见。祖母允许卖烟女在我家的店门口卖货。作为交换，卖烟女或是她的子女之一会在“祖父”回来时尽快提醒我的祖母。卖烟女就这样赢得了祖母的信任。

如今，祖母未曾解释为什么，便向卖烟女开口询问关于医术高超的草药医师的事情，还要远离三岐市那些好奇的眼睛和耳朵。卖烟女说出了自己丈夫的名字。她已经不再和他住在一起了，却仍旧相信他的医术既高超又实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