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秘密(2)

书名:一万天的奇迹本章字数:2412

习惯了妻子的频频召唤,祖父来了,却没有她希望得那么快。他也站在了我的身旁。

“她的眼睛有问题。你看!”祖母对他耳语。她的窃窃私语只会留给最严重的事情—那些她不想被别人偷听到的事情。

祖父闻言看了看,的确在我的瞳孔中央看到了奇怪的乳白色东西,那很有可能被误认为是反光或者光线造成的错觉。于是祖父举起一只手,在我的面前摇了摇。我的双眼并没有随着他的手移动,表情也没有发生变化。即便他的手挥得那么近,那么用力,我也没有看见他的手的迹象。

“她看不见。她看不见!”祖母的私语声已经几近尖叫。此时此刻,她也在我的面前愤怒地摇摆着一只手。

“她和她姐姐的病一样。没有别的可能。”祖父用实事求是的低沉嗓音宣布。莉娜出生时也患有白内障,尽管没有我的严重。

“可莉娜这个年纪时看上去可不是这样的。她很完美……”祖母的声音越来越弱。她正试图去理解眼前的这一幕,试图与她和她的家庭即将面对的新事实作斗争,试着想清该如何是好。“我们该怎么办?”她询问丈夫,绝望地注视着他的眼睛。祖父可不是一个会屈服于恐惧与惶恐的人。他相信自己的理性与清醒的头脑。在殖民主义与战争并存这数十年,他经商的成功之道正是源于这一点。

“莉娜做完手术就好了。我们会努力给她找个大夫的。”他通情达理地表示。

“什么大夫?三岐又没有大夫。莉娜是在西贡做的手术。西贡距离这里有好几天的路程呢。即使我们能赶到西贡,在那里还能不能找到好大夫呢?”祖母的语气既痛苦又愤怒,还很绝望。

“我们可以试试看。”祖父充满希望地说,心里却不那么乐观。

“就算我们能找到好大夫,也不会有什么用。莉娜的视力并没有因为西贡的那次手术恢复。当然,她术后是有了点儿起色,可即便戴着厚厚的眼镜,现在还是恶化了。从她走起路来小心翼翼、努力摸索东西的样子就能看出,她失明只是时间问题。那些大夫都是江湖骗子,假装自己知道些什么,好从我们的手里骗钱。你有没有想过,在一个婴儿的身上做手术有多危险?到那个时候,她必死无疑。”祖母恶狠狠地说道,仿佛这事全都要怪她的丈夫。

祖父恼怒地叹了口气。他的妻子是个悲观主义者,老是忧心忡忡的,觉得最坏的事情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不过他倾向于扭转她这个念头。“我们别无选择,必须做点儿什么。”他回答道。

祖父不知道的是,母亲正靠在隔壁卧室的门口,似乎是害怕打破一个月的隔离生活。她听到的私语声甚至盖过了正在楼下玩耍的茂与莉娜的尖叫声。她已经知道祖父母在谈论什么了。早在几天之前,她就看到了我眼中的白色物体。她一直在搜寻它,担心它。她很清楚它看上去会是什么样子。因为就在几年前,她曾经看到过同样的白色的东西偷偷爬进我姐姐的双眸中。

住在西贡时,莉娜的视力开始出现了问题。她试图把玩具放在桌上,却总是够不着,还会找不到房门,会撞到东西。他们在当地医院找到的大夫诊断她患上了白内障,两只眼睛里都有遮蔽视线的白色蛋白质生长物。他先为她的右眼进行了手术,计划几个月之后跟进左眼的手术。可在此之前,由于战争,哪里都找不到大夫了。医生对那次手术的预后十分谨慎。他说手术很有帮助,但右眼的白内障还是存在复发的可能。她的左眼依旧没有接受治疗,白内障清晰可见,在母亲看来它一个月比一个月白,也一个月比一个月大。

我有可能患上白内障的事,母亲没有告诉任何人,连她的丈夫也没有。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大家很快就会发现,而且全都会怪罪于她,我的失明都是她的错。她怀疑这都是怀孕期间按照草药医生的吩咐吃下的那些绿色药丸造成的。在此之前,她在帮厨时曾不小心把一大锅滚烫的水洒在了大腿上。她试过不吃药,但双腿已经发炎红肿,像火一样炙热。可她现在满心后悔自己吃了药,她应该忍住疼痛的;或许这是因为她孕期吃了太多辛热特质的食物—太多的橙子、葡萄柚、杧果—却没有摄入足够的寒凉食物,比如西瓜和莴苣;或许这是因为她的基因组成存在缺陷,害得两个女儿都不幸遗传。无论是何种原因,她不仅没有保护好我,也没有保护好莉娜,没能履行好作为母亲最基本的责任。伴随隔壁的耳语声,母亲爬回床上,努力不发出任何声音,好让自己能再多躲上一阵子。

第二天晚上,待仆人和家里的其他人都睡下后,祖父母把我的父母召唤到了他们的卧室。母亲坐在父亲旁边的床铺上,努力哄我入睡。我的祖父母站在窗边。祖母几乎没有看我。当她看向我时,却是在怒视。我降生在这世上曾给她带来的所有喜悦全都化作了另外一种东西—怨恨,甚至是憎恶。母亲感受到她的敌意,把我抱得更紧了。

“出了什么事?”父亲天真地问。可怜的父亲,发际线都已经开始微微后退了,他真的永远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人。他是个孝顺的儿子,体贴的丈夫,仁爱的哥哥,甚至是个慈祥的父亲—虽然这个角色他扮演得有些笨拙。他一直都遵循父母的要求,16岁就开始从事家族产业,装卸沉重的盒子与板条箱,开车前往全国各地为客户送货。他喜欢上学,曾经很想去西贡读高中,之后可能还想过去台湾上大学,好去多看看这个世界。可是他的父母坚称资金不够,何况他们认为超过某个特定的限度之后,教育就是在浪费时间与金钱,他还是多学学家里的生意更好。他感受到了作为长子的压力,可能也因为这条路更安全、更轻松,他放弃了学习和去看世界的梦想。后来,他的母亲说他年纪大了,必须要结婚成家了。他的祖母—我的曾祖母—也促使他朝那个方向努力,认为婚姻和曾长孙能为她带来财富,为她抵抗小病小灾增添运气。于是他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娶了母亲为他选择的姑娘。他永远都是那个尽职尽责的儿子,完全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

“你的女儿是个瞎子。”祖母用响亮的声音对我的父母宣布。这可不是一个说话会矫揉造作的家庭。

父亲仅仅沉默了一秒,便恢复了声音:“你说她是个瞎子,这是什么意思?她怎么了?”父亲转过头来紧盯着我,不肯接受现实。在仅有一只裸露灯泡照明的昏暗房间中,他什么问题也看不出来。

“她得了白内障,和莉娜一样,不过似乎更严重。莉娜至少戴上眼镜还能看见。这家伙连大的东西都看不到。”祖母说起话来完全是令她鄙视的江湖医生的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