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与财富（4）

“我在越南出生时就双目失明，直到来了美国才通过手术解决了这个问题—当时他们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因为已经太晚了。我想，要是我没有来到这个国家，人生应该会大不一样吧。”我解释道。

“嗯，你是个幸运的女孩。”手相占卜师表示。她说起话来的自信让人觉得仿佛这是什么公认的事实，和二加二等于四一样简单。

“我想是吧。老实说，我并非总是认为我是幸运的。有的时候，不能像世界上其他人那样看得清东西是件很难应对的事情。我关注的全都是我做不到的事情。你懂的，真的很糟糕。”令人吃惊的是，我说着说着竟然哽咽了。趁这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发现之前，我必须打住。这种情况时有发生，仿佛被我憋在心里的所有情感眼看就要冒出来，将我暴露。

但有趣的是，当你把内心深处非常私密的事情告诉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时，内心竟会感到十分舒服。有时，你需要的只是一个能够听你倾诉的人。知道我永远也不会与她单独见面，她对我又没有任何先入为主的看法，反倒让事情变得简单了。

她是个既耐心又善良的人。“你的掌纹告诉我—如果你知道如何去解读，它们也会告诉你—你该专注的是自己已经从生命的起点走了多远，并为此感到高兴。有些人不曾意识到，一个人的掌纹是可以改变的，而且确实一直都在改变。你的未来不是板上钉钉的。一开始，许多事情都是我们无法控制的—在哪里出生，父母是谁，来到这个世上时眼睛、耳朵或双腿会不会有问题，等等—不过从这里开始，如何应用自身天赋就取决于我们的决定了。选择权在我们自己的手中。”

我时常想，在另外一个我没有发言权的世界中，那些在关键时刻看来似乎重要或不重要的不同选择，会如何永远改变我的人生轨迹？如果母亲从没有吃过她怀疑导致我失明的绿色药片，会怎么样？要是我们计划乘坐几周后离开的那艘船，也就是外祖父、外祖母打算乘坐的那一班，会怎么样？要是母亲决定不嫁给我的父亲，会怎么样？要是草药医师愿意去做那件令人很难想象的事情，会怎么样？另一个世界拥有无数种可能性。但在我的想象中挥之不去的设想只有两种—后来又变成了三种。

在第一种设想中，我生下来就很健康，或者出生在美国，抑或出生不到六个月就过来了，眼疾被这里的医生彻底治好。对于世界上大多数人来说，这些医生似乎就是奇迹的创造者。我什么都看得见，也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打网球、开车、爬山。我既漂亮又受欢迎，因为我不是那个戴着像可乐瓶底一样厚的眼镜、要使用超大的字体书籍和许多放大镜的怪胎，可以像正常小孩一样长大。这种设想会让我为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感到伤心难过。我愤怒、失望和自怨自艾时渴望的正是这种设想中的情景。我知道，母亲和我一样渴望这个完美的世界。因为当我的平均成绩达不到4.0，或是当她看到我艰难地走下一段楼梯时，她都会情不自禁地说：“太糟糕了。想象一下，要是你能像正常人那样看东西，还能多做些什么。要是医生能把你的眼完全治好……”我对此无话可说，因为她是对的。我可以想象。

在第二种设想中，我孤身一人，被困在白内障炫目的白色背后。我总是穿着母亲补过的陈旧褪色衣裳，它们挂在我营养不良的瘦弱身体上。我会紧紧拽住母亲，因为我没有白色的拐杖。我永远不曾离开位于三岐市的家，因为家人害怕我会被车撞倒。我也从未上过学，因为没有人会去教盲人读书。这种设想令我在心怀感恩的同时也感到惭愧。每当我试图压抑心中的愤怒、沮丧与自怜时，都会想象这个情景。母亲从未提起过这种情景。她不必提起，因为我知道，这正是支持她不顾一切渴望离开越南的真实可能性。“我们离开越南是因为想把你的眼睛治好。”她会说。

遇到了这个手相占卜师五年之后，母亲把她的所作所为告诉了我。于是我产生了第三种设想：我两个月大时就死了。这种设想令我痛心、难过、受挫，它永远存在于我的灵魂深处。除了母亲向我揭示了真相，没有人提起过这种设想，也许是因为在某种程度上，它几乎就是预料之中的必然结局。

遇到这个手相占卜师之后，在我生活、学习、工作、度假时，在我与朋友吃晚饭、打电话和表兄弟姐妹八卦生活中那些平凡和特殊的事情时，在我去健身房锻炼、在南极洲划皮艇、恋爱结婚时，她的话终于开始渗透进我顽固的头脑与心灵。我之所以明白这一点，是因为在人生中的某个阶段，我不再像以前那样频繁地向神明提问了。也许我的另一个世界其实并不像第一种设想中那样出色、完美，这令我感到忧伤。确切地说，我更有可能拥有第二种设想、第三种设想中那种悲惨的命运，却被我不知怎么设法逃开了。“疾病”“挫折”“不幸”“早逝”—手相占卜师是这样形容我的另一个世界的。在那一刻之前，她说我是“幸运的”。如何应对自身条件是我们自己决定的，她说那是我们自己的选择。长久以来，我一直过于专注地想要弄清我出生在如此可怕的境况中到底有何目的和原因，宇宙对我有何计划，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以至于忽视了自由选择的重要性。

手相占卜师试图让我知道，如果我只会听、只会看，那么两手的掌纹就已经述说了我的人生故事，述说了我从起点走了多远。那个起点充满了超出我控制的不幸境遇，但我此生能去哪里、能走多远，多半是由我来决定的—虽然也有一少部分取决于超出我控制的历史与家族影响。如果我通过看手相回顾过去的故事，在所做的正确选择和吸取的惨痛教训中寻找安慰，那么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就不会显得如此势不可挡。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外因，向那些无形的存在提问，却都无果而终，难道看看手相、扪心自问、回顾过去就能真正找到问题的答案吗？

那时的我还不太知道自己有什么别的选择要做，又有什么更加惨痛的教训要去吸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