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线索游戏(2)

书名:一万天的奇迹本章字数:2887

我已经做好了关于治疗方法的决定,感觉很好。我很幸运,能拥有一个愿意倾听、允许我自行决定治疗方法的肿瘤医生,尽管这可能会很可怕。他愿意做些不寻常的事,尝试非传统的方法。正如他所说的:“虽然这不是寻常的做法,但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这样做。”最重要的是,我喜欢我们能在图片社交软件上互相关注,允许彼此看到对方的个人生活,讨论园艺和子女的话题。和其他医患关系不同,我觉得一个患有转移性肿瘤的病人和肿瘤医生之间的关系应该是特殊的。因为肿瘤医学是个生死攸关的领域,所以这种关系应该超越医学与科学,关乎我们共同的人性。我需要去感受病人与医生之间的那种联系。他要么能够挽救我的性命,要么更有可能陪我走向生命尽头。

可无论我对自己做出的治疗决定有多欣慰,都是短暂的。不出一个礼拜,我的脸上就长出了预料中的皮疹与痤疮。我的皮肤科医生称之为脓疱。这是个令人心生厌恶的词,却如此贴切地描述了在我脸上发生的一切。克林霉素和盐酸多西环素很快就控制住了皮疹与痤疮。我的头皮开始发痒,摸起来很痛。这通常是脱发的前兆。果然,我开始脱发了。于是我开始使用发膜为头皮和头发保湿,希望这样能减少脱发。

初次注射爱必妥后大约一个礼拜,我的左眼出现了飞蚊症。每个人都会时不时出现飞蚊症,但是因为之前做过眼部手术,我更容易出现这种症状。之前,我的飞蚊症总是几天后就会消失,但这一次没有。它们总是会令我不安,让我想到视力退化和失明的可能。对于有过这种经历的人来说,这是最可怕的事情之一。小的时候,我常把它们称为视线范围内飞舞的苍蝇;此外,我就没法向母亲描述自己无论看向哪里,甚至闭上眼睛都会存在的黑点了。

我的脖子底部附近还长出了一个奇怪的柔软肿块。A.C.医生认为那不是脑部转移肿瘤,除非我的大脑已经长出了头骨,但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眼下,大家只能看着我用手指把它推来推去。最近的核磁共振结果没有显示出任何迹象。这一事实让我感到了些许安慰。

但是,与我双手、双脚上的皮肤皲裂、双唇的极度干燥以及口腔溃疡相比,对于痤疮、脱发、恼人的飞蚊症、脑袋上的奇怪肿块甚至频繁疲倦之类徒劳的担忧都是苍白的。尽管经常使用乳液和乳霜,但醒来时,我的嘴唇和甲床上还是会结着干涸的血渍。口腔溃疡轻而易举就获得了胜利。自从接受治疗以来,这些是产生的最糟糕的副作用,比恶心、便秘、腹泻、神经系统疾病之类的任何症状都糟糕!这正是我的医疗团队真正担忧的问题,因为口腔溃疡会降低食欲、抑制进食、影响关键营养素的摄入。现有的漱口水和治疗口腔溃疡的药物基本都没有用。一处口腔溃疡就要痊愈时,另一处新的溃疡就会出现在我的舌头、牙床,或嘴唇、双颊内部。每一次我吃东西,舌根处的口腔溃疡就会引起耳道的灼痛。嘴巴里的疼痛竟然会传入耳朵!我被这种荒谬的事情激怒了。我的意思是,癌症可以要了我的命,但它有必要玩这种把戏吗?

有一段时间,我几乎说不出话来,因为动嘴说话实在是太痛苦了。我对两个女儿说,我不能给她们阅读睡前故事了。喝水几乎都是难以忍受的。进食基本上也成了折磨人的缓慢过程,因为食物入口时,我的嘴巴里没有一处不在刺痛。对于一个像我这么喜爱做饭的人来说,嘴巴里的疼痛简直就是一种酷刑,让我到了难以忍受的边缘。在医生的坚持和我愉快的默许之下,劳动节那个礼拜,我跳过了一次治疗,好给嘴巴和手指更多的时间来愈合。

我已经意识到了疼痛是如何消磨人的精神、摧毁人的意志的,也许令人羞愧的是,我对疼痛的忍耐力不是很高。很遗憾,这不是我能改变的。和所有人一样,疼痛使我痛苦。但这种身体上的疼痛和已经深陷其中的精神上的痛苦,因为朋友的去世而愈演愈烈,加之不得不应对的其他副作用的压力,我坠入了最黑暗的深渊。

某个星期天的夜里,就在我接受另一次治疗的前一夜,满嘴火烧火燎的我因为无法让伊莎贝尔上床睡觉而情绪崩溃,大发雷霆—他们是这么说的—朝着她大吼大叫起来。乔希说我越界了。我坐在沙发上,为自己变成了如此可怕的母亲而哭泣,为一切的痛苦与不幸正把我变成那种我不想成为的母亲和妻子而哭泣。独自坐在黑暗之中,我一直哭到了深夜。我这一生还从未哭得如此悲伤而绝望,也从未感到过如此虚弱和孤独。我认真考虑过停止治疗,因为我不想让孩子们以这种方式记住我。因为急需帮助,我将这个想法贴在了结肠癌俱乐部的论坛上: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自从最后一次发布有关孤独寂寞的帖子,我就再没有联系过任何人,讨论正在发生的事情……我已经说服自己,任何人说的任何话都是无法安慰我的。我的心里充满了太多的嫉妒、心酸与憎恨,我不知该怎么做才能放下那些情绪。几个月来,我以为我已经恢复了平静,然而最近的扫描结果打破了短暂的平静期。我觉得丈夫和朋友们都无法理解我,唯一能够理解我的就是那些处在我这个位置的人,但这样的人是不存在的。

但是今晚,在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我又登录账号回到了这里,希望能够寻求一丝安慰。我想我是绝望的。服用爱必妥的这一个月让我的嘴巴很不舒服,痛苦不堪。皮疹我可以设法应付,也不曾抱怨过它。我相信左眼持续不断的飞蚊症也是由爱必妥引发的,这让我想把眼睛从脑袋里挖出来。如果你知道我在视力方面的病史,也许就会明白此事是如何激怒我的。这还引发了我对于爱必妥是否有可能导致失明的焦虑。不管怎样,我今晚对不愿上床睡觉的4岁女儿发了脾气。我知道这都是讨厌的癌症带来的反应。我不想这样生活下去,不想让孩子们记住我是个痛苦且不快乐的妈妈。明天就要接受下一次治疗了。我想告诉丈夫,我不打算接受治疗了,我宁愿早点儿死去也不愿这样活着,宁愿轻松愉快地做一个好妈妈。我知道我没有勇气真的把这句话说出来,但迟早会的。

最近,在米娅的坚持下,我们开始去教堂了。我不是基督徒,也永远不会是,但我愿意去教堂支持丈夫和孩子。我会礼貌地拒绝圣餐,以赐福来代替,但我真的会尽可能以开放的思维去聆听布道。凯特修女的某场布道尤为令我难忘。她提到,虽然我们时常强调光明的力量与美妙,但有时美好的事物也可能来自黑暗。她在布鲁克林的公寓里养了一株植物。和这座城市里的许多其他公寓一样,那里也缺乏自然光线。她讲述了那株植物是如何从黑暗的土壤深处萌芽的。所有的人类与动物生命也是如此;我们都是在黑暗中开始孕育的,不是吗?

那天晚上,我哭了又哭。似乎是为了象征性地表明自己的情绪有多低落,我跌坐到了地板上,痛不欲生地啜泣着。就在这时,在那片孤寂的黑暗之中,我的宝贝伊莎贝尔—就是几小时前刚刚被怒不可遏的我臭骂了一顿的那个孩子—向我走了过来。她发现我躺在地毯上,便在我身旁坐了好几分钟,在我继续哭泣的过程中一言不发地把手放在我的头上。

然后,她用4岁小孩甜美的声音问道:“妈咪,你为什么要躺在地上呀?”

我当然不可能对她说出什么太过隐喻的答案,于是言简意赅地答了一句:“因为妈咪很热。”

我们都放松地沉默了下来。紧接着,我说道:“伊莎贝尔,你该回床上睡觉去了。”

她回答:“可是,妈咪,我想让你陪我睡。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睡在我房间的地板上。”

我怎么能拒绝自己的孩子呢?何况她还冒险走进了黑暗之中,伸出手主动要原谅她那可怕的母亲。那晚剩下的时间里,我一直睡在她和米娅的双人床上,而不是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