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关山无月(2)

书名:尺素寸心本章字数:2240

“李白也说,”钟玲紧接下去,“梦魂不到关山难。”

“你们别再掉书袋了,”宓宓从长廊的一头走来,“天都黑下来了,晚饭怎么办呢?”

望海的眼睛全回过眸来,这形而下的问题倒是满重要的。有人主张回旅馆吃,有人说不如去恒春镇上。高岛坚持大家留在亭子里,由他驾车去恒春买晚餐。

“在亭子里吃,呵,最有味道!”他再三强调。

目送高岛驾着白色的旅行车上路之后,六个人便忙着布置起来,把零食摆满了一桌,一面等高岛回来,一面大嚼花生。也许真的饿了,也许人多热闹,更因为高亭危岩,海天茫茫而又四围夜色,众人在兴奋之中又带点悲恐,花生的滋味就分外津津可口。君鹤在一旁专司掌灯,把高岛带来的强力瓦斯灯刷地一下点亮,黑暗,踉踉跄跄地一把给推出亭去,而亭柱和栏杆的阴影,长而暖昧地,也给分掷出去,有的,就连亭外的树影,一起扑向附近的岩壁。于是周围好几公里的混沌夜色,平白被我们挖出一个光之洞来,六个人就像史前人一样,背着原始的暗邃,聚守在洞里。

隐隐传来马达的律动。接着一道强光向我们挥来。

“高岛回来了!”大家欢呼。有人站了起来。

那道光扫过亭柱,一排排,狂嚣的引擎声中,曳着一团黑影,掠亭而去,朝猫鼻头的方向。

“是机车。”君鹤说。

“高岛还不来,”钟玲嘀咕,“饿死人了。”

宓宓安慰她说,开车费时,还得点菜呀,还得等呢。高岛最负责任了,很快就会回来的。不知是谁建议,大家轮流追述平生吃过的最美味之菜。立刻有人反对,说这不是整冤枉吗,愈夸愈馋,愈馋愈饿。

“这样吧,”我说,“此情此景,正是讲鬼故事的好地方。不如开讲吧,用恐怖来代替饥饿——”

“那也好不到哪里去。”哄笑声中钟玲反对说。

“你这个人哪,饿也饿不得,吓也吓不得。由不得你了。从前,有一个行人投宿在一家小野店里。那家店陈设简陋,烛火幽暗,临睡之前那路客对着一面烟昏暧昧的旧镜子刷牙。他张口露齿,镜中也有人张口露齿。他挥动牙刷,镜中人也挥动牙刷。他神经质地对镜苦笑,镜中人也报以苦笑。他把嘴闭起,镜中人也——不,却不闭嘴。他一惊,觉得一股冷风飕飕从镜中吹来,伸手一摸,却不是一面镜子——”

众人大叫一声,瓦斯灯也跟着一暗。

“是什么?”环环有点歇斯底里了。

“——是一扇窗子!”

三个女人一声尖叫,君鹤与金兆也面容一肃,然后迸发出一片笑声。不料首灯炯炯探射而来,高岛开车回来了。大家立刻起身欢迎,一阵欣喜的纷乱之后,得来不易的迟到晚餐终于布就,这才发现,除了一大盘香喷喷的烤鸭之外,每人得便当一盒。掀开盒盖,有雪白的热饭,有排骨肉一大块,卤蛋一只,白菜多片。在众人的赞美声中,高岛更兴致勃勃,为每人斟了一杯白兰地。快嚼正酣,忽然有人叹说可惜无汤。

“有啊!”高岛说着,从暗影里的木条凳上提来两只晃荡荡的袋子。大家一看,原来是盛满液汁的塑胶袋,袋口用绳子扎紧。“大的一袋是味噌汤,小的一袋是鱼汤。”

“太好了,太好了!”金兆叹赏道,“在台湾旅行真是方便,不但自己开车,而且随处流连。”

“在香港,你们也没有这么玩过吧?”我说。

“是啊,”环环说,“从没像今天这么尽兴。”

终于吃完了,大家起身舒展一下,便在凉亭里来回散步。这亭子全用桧木建成,没有上漆的原色有一种木德温厚的可亲之感,和周围的景物十分匹配。建筑本身也方正纯朴,排柱与回栏井然可观,面积也相当广阔,可容三四十人。亭底架空,柱基却稳如磐石,地板铺得严密而实在,走在上面,空铿铿的,触觉和听觉都很愉快。这亭子若非虚架而高,坐在里面也就没有这种凌越一切而与海天相接的意气。垦丁公园的设计,淡中有味,平中见巧,真是难得。

众人都靠在面海的长栏杆上,静对夜色。高岛走回亭中,把挂在梁上的灯熄掉。没有缺口的黑暗恢复了完整。几分钟的不惯之后,就发现名为黑暗的夜色其实只是曚昧,浅灰而微明,像毛玻璃那么迟钝,但仍能反衬出山头和树顶蠢蠢欲动的轮廓。海面一片沉寂,一百多公尺的陡坡下是颇宽的珊瑚礁岸,粗糙而黝黑,却有一星火光,像是有人在露营。浅弧的岸线向北弯,止于一角斜长的岬坡,踞若猛兽。

“那便是大平顶,”高岛说,“比我们这边还高。”

“那么岸边,低处那一堆灯火是什么村庄呢?”

“哦,那是红柴坑。”高岛说。

“近处的灯火是红柴坑,”君鹤说,“远一点的,恐怕是——广嘴。”

真是有趣的地名,令人难忘。民间的地名总是具体而妥贴的,官方一改名往往就抽象空洞了。众人看完了海岸,又回过头来望着背后的山头,参差的树顶依然剪影在天边,而天色依然不黑下来,反而有点月升前的薄明。徒然期待了一阵子,依然无月。

“幸好没有什么风,”君鹤说,“否则在这高处会受不了。”

“可惜也没有月亮,”我说,“否则就可看关山月了。”

“不过今晚还是值得纪念的。”高岛说着,无中生有地取出一把口琴来,吹起豪壮的电影曲《大江东去》。毕竟是口琴,那单薄而纯情的金属颤音在寒悠悠的高敞空间,显得有些悲凉。钟玲、宓宓和我应着琴韵唱了起来。大江东去,江水滔滔不回头,啊,不回头。金兆和环环默然听着,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也许是他们的年轻时代吧!那时,他们还在海峡的对岸,远远在北方,冬之候鸟,泽凫和伯劳,就从那高纬飞来。有时候,一首歌能带人到另一个世界。

口琴带着我们,又唱了几支老歌。歌短而韵长,牵动无穷的联想。然后一切又还给了岑寂与空旷。红柴坑和 广嘴的疏灯,依然在脚底闪烁,应着远空的星光两三。酒意渐退,而海天无边无际的压力却愈来愈强。经过一番音乐之后,尽管是那么小的乐器,那么古远的歌,我们对夜色的抵抗力却已降到最低。最后是钟玲打了一个喷嚏,高岛说:

“明天一早还要去龙坑看日出,五点就起床。我们回去吧。”

一九八七年二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