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片瓦渡海(1)

书名:尺素寸心本章字数:2989

从江北国际机场出来,天已经黑下来了。毕竟是大陆性气候,正在寒露与霜降之间,夜凉侵肘,告诉远客,北回归线的余炎早抛在背后了。明蓉把我们接上工商大学的校车,平直宽坦的高速公路把我们迎去南岸。路灯高而且密,灯光织成繁华的气氛。不过长途的终点若是一个陌生的城市,而抵达时又已天黑,就会有梦幻之感,感到有点恍惚不安。

说重庆是一个“陌生”城市,未免可笑。少年时代我在这一带足足住过七年,怎么形容也绝非陌生;但毕竟是六十年前的事情,沧桑之余,无论如何也绝非“熟悉”了。车向南行,渐浓的夜色中,明蓉指着对江的一簇簇摩天楼说:“那边正是重庆,你还认得出吗?”我怎么认得出呢?成簇成丛的蜃楼水市,千门万户,几乎都在五十层以上。六十年不见,重庆不但长大了,而且长高了那么多,而且灯火那么热闹,反而年轻起来。不但我不敢认他,他,只怕更不认我了吧?

第二天一早,王崇举校长就来翠林宾馆,陪我们夫妻在校园散步。校园很广,散布在斜向江岸的山坡上,高楼丛树,随坡势上下错落,回旋掩映,所以散步就是爬山。秋雨霏霏,王校长和我共伞,一面指点着寒林深涧,有山泉泠泠流来,穿石桥更往下注。他又带我们和徐学转上一条很陡的山径,青板石阶盘旋南去,没入蔽天林荫。他说这条路叫做“渝黔古道”,工商大学的校园正是起点。我们仰望一径通幽,怀古未已,王校长又带我们曲折下山,来到一个井旁。那是一口开敞的古井,宽约四尺见方,水面一片虚明。王校长说这是传说已久的仙泉,饮之可除百病,而且不论雨旱,总是水量饱满。我立刻用瓢舀了仙水,浅尝了一口,顿觉清甘入喉,又喂了我存一口。这才注意到附近的瓶瓶罐罐,散置了一地,村民或用手提,或用车推,几乎不绝于途。黄老之治的校长在一旁顾而乐之,有福与民共享。

两岸交流以来,这是我第三次访蜀,却是第一次访渝。承蒙蜀人厚爱,每一次待我都像游子还乡,媒体报导都洋溢乡情。这一次回重庆,前后七天,演讲三次,前两次在工商大学与教育学院,依次是“中文不朽——面对全球化的母语” “诗与音乐”。第三讲在三峡博物馆,题为“旅行与文化”。此外,工商大学更为我安排了紧凑的日程,先后带我去了朝天门、瓷器口、悦来镇、大足石刻博物馆、江碧波画室、重庆艺术学院。

凡是未登朝天门北望的人,都不能自称到过重庆。因为这是水陆重庆的看台,巴蜀向世界敞开的大门。有人不免会想到三峡,不过三峡长胜于宽,历史与传说回音不断,就像河西走廊一样,与其说是大门,不如说是长廊。

门谓朝天,据说是明初戴鼎建城,依九宫八卦之数置门十七之多:朝天门在重庆半岛尖端,面向帝都金陵,百官迎接御史,就在此门。

细雨洒面,烟波浩渺,嘉陵江从西来,就在广场的脚下汇入了长江的主流,共同滚滚北去,较清的一股是嘉陵之水,主流则呈现黄褐。江面颇宽,合流处更形空阔。俯临在水域上空,重庆、江北、南岸,鼎立而三,矗起的立体建筑,遥遥相望,加上层楼背后的山影叠翠,神工之雄伟,人力之壮丽,那气象,该是西南第一。

倚立在螺旋形栏杆旁边,我有“就位”之感。此刻我站的位置,正是少年时代回忆的焦点,因为两条大河在此合流,把焦点对准了。人云回乡可解乡愁,其实未必。时代变得太快,沧桑密度加深。六十年前,在这码头随母亲登上招商局的轮船,一路顺流回去“下江”的,是一个十八岁的男孩,胜利还乡的喜悦,并不能抵偿离蜀的依依。那许多好同学啊,一出三峡,此生恐怕就无缘重见了。那时的重庆,尽管是战时的陪都,哪有今日的重庆这么高俊、挺拔?朝天门简陋的陡坡上,熙熙攘攘,大呼小叫的,多是黝黑瘦小的挑夫、在滑竿重负下喘息的轿夫、背行李提包袱的乡人,或是蹲在长凳上抽旱烟的老人。因为抗战苦啊蜀道更难,我这羞怯的乡下孩子进一趟城是天大的事,步行加上骑小川马,至少一整个下午;而坐小火轮顺嘉陵江南下,一路摇摇摆摆,马达声虐耳扑扑不停,也得耗两个钟头。那时候,泡茶馆是小市民主要的消遣;加一包花生、瓜子或蚕豆,就可以围着四方小桌或躺在竹睡椅上,逍遥半个夏日,或打瞌睡,或看旧小说与帝俄小说的译本,或看晚报,或与三两好友“摆龙门阵”。这一切比起今日的咖啡馆、火锅店,似乎太土太老旧了,但今日的重庆,新而又帅,高而又炫,却无门可通我的少年世界。

不过倚望着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我仍然有“归位”的快感。人造的世界虽剧变而难留,神辟的天地仍凿凿可以指认。脚下这两条洪流,长江远从漠漠的青藏高原,嘉陵江远从巍巍的秦岭,一路澎湃,排开千山万壁的阻碍,来这半岛的尖端会师,然后北上东去,去撞开三峡的窄门,浩荡向海。这千古不爽的约会,任何人力都休想阻挡。如果黄河是民族的父河,长江该是民族的母江,永不断奶,永远不可以断奶。江河是山岳派去朝海的使者,支流与溪川,扈从无数。嘉陵江簇拥着长江,是何等壮阔的气派,这气派,到下游汉水率百川来追随,我也曾在晴川阁上豪览。

我这一生,不是依江,便是傍海,与水世界有缘。生在南京,童年多在江南的泽国,脚印无非沿着京沪铁轨,广义说来,长江下游是我的摇篮、木马。抗战时期,日本人把我从下游赶来上游,中学六年就在这脚下茫茫的江水,嘉陵投怀于母水的三角地带,涛声盈耳地度过。战后回到石头城,又归位于浩荡的下游。所以我的早年岁月,总离不开这一条母河。至于其余岁月,不是香港,就是台湾,河短而海阔,一条水平线伴我,足足三十二年。

而今重上朝天门,白首回望,虽然水非前水,但是江仍故江,而望江的我,尽管饱经风霜,但世故的深处仍未泯,当年那“川娃儿”跃跃的童心。

那一片未泯的童心引我,在访渝的第五天,载欣载奔,终于回到悦来场。

毕竟是六十年前的事了,为了我能够顺利寻根,重庆工商大学的胡明蓉女士事先曾三度到北郊的悦来场,去探访我的母校与故居。时光的迷雾岂能一拨就开?苏武回头不过十九年,陆游再遇也仅四十年,而过了六十载呢,岂能奢求母校与故居依旧,痴痴地等一个少年回家。明蓉锲而不舍,旧址是找到了,但是屋舍都已经拆了改建,连老树也未能逃过斧锯。所幸长寿的人还留下一些,犹可见证我劫后归来的幼稚前身。

最后,她给了我一张“清单”,上面的十五个人名分成四类,计有青年会中学的同班同学两人,校友十人,童年玩伴两人,校工一人,每人名后还注明现况与电话号码。她还说,名单上的人大半会来迎接,住得远的会有的士接送。

那一天阴雨顿歇,一行人乘了两辆车向北驶去。悦来场在重庆北方约四十公里,是渝北区所辖,现已改名悦来镇。到镇上已近中午,与区镇领导、媒体记者等有简短的会谈,接着便去看江边的码头。

浓绿的树荫下,石阶宽阔,顺着坡势斜落向江边。连日秋雨,阶石和草坡还没有收干,泥味和水气沆瀣一体,唤醒记忆深处蠢蠢的嗅觉。青苔满布在石砌的短栏上,阴郁一如当年。最难忘的是坡底滔滔的江水,一路迂回从秦中流来,到此江阔水盛,已成下游,流势却仍湍急,与我少年的脉搏呼应。

我在外这么多年,大陆的江湖由大变小,由深变浅,由清波变成浊流,最令回头的浪子伤心。黄河,你怎么瘦了呢?长江,你怎么浊了呢?最令我惘然的,是水运宪、李元洛带我在岳阳楼下坐小艇去君山,湖波浩淼,与天争地,那气象,仍然说得上“乾坤日夜浮”。千层的浪头起伏,汽艇快时,似乎犯了众怒,汹汹然都来船头拦阻,来船尾追逐。遗憾的是湖水一概混浊,实在对不起古来咏湖的名句。在外多年,我常对着地图,幻想思乡之渴可以豪饮洞庭。但眼前这不清的洪涛,岂能解渴?“浮光耀金,静影沉璧”的透澈,只能向《岳阳楼记》去奢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