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乡招魂——记汨罗江现场祭屈(2)
零零落落有几头母牛带着小牛,在河洲上闲闲吃草,对三条快艇骚动的追逐,并不很在意。两千年前的那一个端午,有牧童或者渔父,见到一位憔悴的老者,远远在江边徘徊的背影吗?
过了这一片空阔的野岸,京广铁路的大桥就压顶而来,罗水也就在此汇入了汨水,合为汨罗江向西北流去。快艇却逆流而上,向东南方的汨罗新市街冲去。江面宽约两百多米,水流可算清畅,渔父不但可以濯足,甚至可以濯缨。这时两岸人影渐多,色泽鲜丽的彩船迎面而来,稚气可掬,像是童话里漂来的纸船,不是来迎三条鲁莽的快艇,而是来接从秭归送粽子来的木船。
马达声小了,王燕向他解释:“那木船七天前就从秭归出发,一路顺长江南下,要过洞庭湖,才来到汨罗江。沿途的市镇都把当地的粽子送上船来,象征全民都参加屈原的祭礼……”
“太好了,”他不禁赞叹,“秭归是屈原的生地,汨罗是屈原的死所。这离骚的一生,用一条满载粽香的木船来巡礼,灵均的水魂也感到安慰了吧。杜甫的墓也在汨罗江边,还没有这样的待遇呢。”
大家笑了起来。快艇也慢了,国际龙舟赛的现场到了。观礼台在北岸,衣伞密集,彩旗缤纷,一排排挤满了宾客,有三千人。但比起两岸的观众来,这区区人数又不足道了。他一瞥对岸,大吃一惊。岸坡上人影交叠,层层紧压,找不到一点空隙,隔水眺去,只见人头一片,像一块密密实实的黑芝麻糕,拼成了一道人墙,几里路绵延不断。报上无论是事前预告或事后报导,都说观众有三十万人。
快艇把他和王燕等人送到赛舟的码头,开幕典礼已经将近半场。看台前的江边广场,在“祭屈”大幡的招展下,五光十色,排满了舞龙队、划桨手、诵诗学童。锣声的金嗓子、鼓声的肺活量,正尽情地施展,务必将节庆的气氛推向最高潮。
“九龙狂闹汨罗江”的节目已近尾声。龙生九子,九队舞龙蟠蜿作势,正向造船场游去,迎接一条刚完工的新龙舟。二十名赤着上身的壮男扛起新生的龙舟向高扬的大幡走去。等到新船上了架,一名壮夫就扛着卸下的龙头,走入江中去浸活水,然后又把它装回龙身。又一人杀了公鸡,将血灌入龙口。巫师上前,挥动艾叶,向龙身洒遍雄黄酒。于是山鬼幢幢,绕船跳起巫舞。最后九龙退场。
接着是高跷队游行进场。颤巍巍踏空而来,领头的人物当然是端午的主角,屈原。当然是高冠岌岌,面容戚戚,黑衣白裳,悲剧的高瘦身影。就是三闾大夫了。每次他见到毕卡索画的唐吉诃德,总是联想到屈原。
接着出场的都是民俗的故事:腾云驾雾而来的,有岳飞、程咬金、薛丁山、穆桂英、苏三、孙悟空、卖油郎、托塔李天王……锣鼓当然不免又卖力助阵。
这时,在彩船的簇拥下,龙头闪金的运粽木船已经停靠在“祭屈”的高幡下面。高跷游行退场之后,观众纷纷向码头麇集。典礼的节目终于从民俗回归历史,聚焦到屈原本身。看台的麦克风提高分贝,向观众宣布海峡对岸的诗人已来到现场,即将主持祭吊屈原的诵诗。他在金童玉女的伴随下,被引出列,越过广场,登上岸边的祭坛。同时有三百青衣的童男,三百红衣的童女,已在祭坛右侧各自排成三列。每人都舞动手持的艾叶。
六百人的诵诗队齐声朗诵《离骚》的名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诵完第二遍,独立祭台的他,便开始朗诵自己为目前这盛典新写的《汨罗江神》:
烈士的终站就是诗人的起点?
昔日你问天,今日我问河
而河不答,只悲风吹来水面
悠悠西去依然是汨罗
一面诵着,他听见自己的嗓音,经过扩音喇叭的提高并推广,掠过空阔的水面,湿湿地,在阴沉的雨云下仿佛有回音。这异样的感觉前所未有。他的声音,此刻,正摇撼着六十万只耳膜。透过现场直播,当然,侧耳还不止此数。可是屈原听见了吗?听见了,又有何感想呢?此刻,他立足的地方正是屈原投江的岸上,而听他诵诗的,正是同样的江湖,同样的鱼虾,还有隔代又隔代,湘楚的后人。
“灵之来兮如云”,真的吗?屈原的灵魂,此刻,正缭绕在高挑的大幡上吗?
他感奋的联想层出不穷,但当时在现场,他一诵完《汨罗江神》的前四句,六百童男童女立刻接了过去,把后面的八句齐声诵完:
鼓声紧迫,百船争先
旗号翻飞,千桨破浪
你仿佛在前面引路
带我们去追古远的芬芳
历史遗恨,用诗来弥补,江神
长发飘风的背影啊
回一回头,挥一挥手吧
在波上等一等我们
《汨罗江神》的原文有三段二十四行,端午节当天刊于《中国时报》;在湖南则端午前一日已刊于《潇湘晨报》与《岳阳晚报》,后一日又见于《长沙晚报》。但是考虑在龙舟比赛的现场,诵诗不宜太长,他行前又将此诗浓缩为十二行,仍是三段,也就是此刻他站在祭坛上领着两岸观众齐诵的版本。事后仍有不少读者向湖南卫视索取此诗。
祭屈合诵完毕,他从秭归来人的手中接过黄宣纸一叠叠的祭文,投入火舌抖擞的钵里,算是焚寄给灵均了。接着又接过船上载来的一篮粽子,将自己从台湾带去的五只大粽加了进去,拎到江边,一只只投入水中。那该是他身为诗人,一生中最有象征意义的一个手势了。从台湾带去的五只粽子,是诗友愚溪所赠。诗友绝对没料到,粽子千千万万,那五只真的投进汨罗江水,专程献到屈原面前了。
电视镜头转向江边,去照一位歌手,窈窕地立在一张青青的大荷叶下,唱起《世界有条汨罗江》来。他这次湘行的任务已经结束,只等下午,李元洛与潘刚强一行带他去汨罗更上游的杜甫墓地。
至于国际龙舟赛的盛况,他自己忙于接受采访,反而未能亲睹,只从报端得知,男子队菲律宾以百分之六秒微差夺得冠军,株洲队与汨罗队分获亚军、季军。女子队则全由中华的巾英获奖,冠军归于株洲。
八月初他又去大连参加书展,成为签名二老之次老。元老文怀沙先生,已经九秩有六,前年金华盛会,曾将一座八公斤“中华当代诗魂金奖”之沉重,郑重交到他手上,令他印象很深。大连重逢,文先生当筵纵论前贤,横数时彦,语惊四座,有王尔德之风。并将半世纪前自己的旧作《屈骚流韵》一套四卷,题赠给他,落款“燕叟文怀沙”。文先生乃国学名家,更是楚辞知音,这部注释今译,得之不易。
或许屈原波下有知,真的收到了他焚寄的献诗,接住了他拜祭的投粽,冥冥之中,竟遣逍遥燕叟也去大连,不落言筌地将楚骚流韵奖赏给他吧?天何言哉?天不可问,维人自知。
二〇〇五年九月六、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