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是二
就在东坡夜游赤壁，写了《赤壁赋》之后的三个月，十月十五日，东坡又和友人去夜游赤壁。黄州赤鼻矶是一座伸向长江的赭红色岩石，形状像个长鼻子，因为“鼻”与“壁”音近，所以赤鼻矶也叫“赤壁”。
虽然赤鼻矶并非赤壁之战的地点，但东坡在《念奴娇·赤壁怀古》里说：“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赤壁赋》里的洞箫客也联想到曹操，可以说是假托这本来不起眼的江边红岩抒发了历史兴怀。
那位洞箫客是来自蜀地的道士杨世昌。东坡的诗句“杨生自言识音律，洞箫入手清且哀”说的就是这个人。杨道士还教东坡酿蜜酒。
十月十五日的夜游，东坡说“二客从予”，一位是杨世昌，另一位是黄州当地人古耕道。在《赤壁赋》中东坡自称“苏子”，带有超然客观的色彩；在《后赤壁赋》中东坡则用第一人称“予”来指自己，主观性比较明显。
《后赤壁赋》的月夜探险
作为《赤壁赋》的续篇，东坡一开始就直接说：“是岁十月之望”，“是岁”就是同一年。这次出游很尽兴。东坡和两位友人走在回东坡住处临皋亭的路上，注意到“霜露既降，木叶尽脱”——已经入冬了呢。“人影在地，仰见明月”——看见地上的影子，举头望月，想到正逢月圆，何不夜游赤壁？
还记得上次东坡和友人到赤壁通宵舟游，吃喝到“肴核既尽，杯盘狼藉”吗？这一回也不空手而去。友人说他傍晚捕到鱼，去哪里弄点儿酒呢？于是东坡回家问老婆。
三个人有鱼有酒，高高兴兴地乘舟去赤壁。上次夜游，东坡只是“泛舟游于赤壁之下”；这一回，东坡靠岸登岩，提起衣摆，自己一马当先。他披开纷乱的野草，攀上陡峭的石壁，俯瞰幽冥的江水，把友人撂在原地，觉得挺得意。
东坡长啸，声音如划破了天地。这时，天地回响了：“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
你猜，东坡对天地的回响有什么反应？
他不再意气昂扬。他说：“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先是暗自悲伤，然后退缩畏惧，不敢久留。
上山容易下山难。我想，即使天有满月，要步履稳健地踏在草木丛生的巨岩上，安全回到船上，一定也费了番功夫。
回到船上，东坡一行人让船在江中随意漂荡。
到了半夜，四周静寂。刚好有一只孤鹤从江的东边飞来，突然长鸣，经过东坡的船，往西边飞去。
不久各自回家。东坡睡梦中出现了道士。
东坡梦见了几位道士？
这里我们先暂停一下，目前通行的版本写的是东坡梦见一位道士，我要深究的是另一个早期的版本，写的是东坡梦见了两位道士。详细的考证请参看我的书《赤壁漫游与西园雅集》。
故事继续。
道士问东坡：“游赤壁快乐吗？”东坡问道士的姓名，道士低头没有回答。
“哎呀！我知道了！今晚鸣叫着飞过我的船的不就是你吗？”东坡说。
道士只是笑笑，东坡惊醒了。他打开门，不见道士的去向。
你脑海中的画面，是不是这样的：
东坡看见孤鹤→东坡梦见道士→孤鹤就是道士
这个推敲很合理，就像质量守恒定律嘛！一个东西变化成另一个东西，外形变了，质量没变。
所以南宋的郎晔、胡仔、朱熹等人都说，传世东坡文集里的《后赤壁赋》写东坡梦见两位道士，那是笔误。“一只”孤鹤变成“一位”道士，很清楚的算术题。
但是我要说，人生若是有清楚的算法就“好”了。算法是有规律的，例外的情形就是算错。一等于一是正确的规律，一等于二就是算错。世事假如都这么简单，我就不必讲什么“偶然”“必然”，讲什么观“变”观“不变”，不必写这本书了！
世事无常。
梦是无常的影现。
有图有“真相”
东坡的赤壁之梦，被两宋之际的画家乔仲常用《后赤壁赋图》展示了出来。这幅长卷现藏于美国纳尔逊·艾特金斯艺术博物馆。
图中描绘了东坡的家。庭院中台阶上的屋子里，一位男子正在和两位道士说话。屋子里面还有一位男子正在睡觉。画上的文字正是《后赤壁赋》。长卷的拖尾，有东坡的友人赵德麟题写于北宋徽宗宣和五年的跋语，那时东坡已去世二十二年。
为什么我坚持强调东坡在《后赤壁赋》里梦见了两位道士？有文献依据；而且，他是苏东坡。一个普通的作者在游赤壁时被一只奇特的孤鹤鸣叫吓到，有所触动，然后夜有所梦，那只孤鹤变成一个道士来他的梦里找他，问他玩得如何，然后一篇游记就诞生了。
东坡不是普通的作者。整篇《后赤壁赋》，东坡在赤壁山岩上被自己的长啸回响震撼，脊背发凉，可能踉踉跄跄地回到船上。那之后发生的事，仿佛都如梦境。
东坡本来兴高采烈要去探险，他的“险”也的确“探”到了，目标达成，呼啸一声，舒坦啊！东坡怎么反而被自己吓到了呢？
与其说东坡被自己吓到，不如更准确地说，东坡是突然发现自己在大自然中的孤绝。山鸣谷应，风起水涌，这些动能的来源，是自己的啸声吗？
不是。
不是因为有人长啸，厉害到发动周围的物象来应和，是有“力”附和，助力自己的声音；也或许，那“力”不是来自个人，和个人无关。
有超越个人认知和掌控的“力”，隐隐然操纵着。因此，东坡觉得悲伤。
先悲伤，而后愈想愈害怕，怕到身上发冷，需要人间的温暖，所以赶紧回到船上。原来，《赤壁赋》里的“遗世独立”，其实不一定逍遥。
孤鹤的鸣叫，让东坡再度惊讶。
如果只进展到这里，还构不成一篇奇特的作品。
梦见一位道士，道士就是孤鹤变的，就把整个故事说得有头有尾，毫无新意。
梦见非比寻常的两位道士，文章就有了悬念。梦就有了“真实性”。
因为是梦，所以不合逻辑。因为信以为真，所以梦醒了还要开门去找寻。
无因无果
前面我们说“偶然”与“必然”，说观“变”与观“不变”，都内含因果关系。“因为是梦，所以不合逻辑”，说理时我们总是免不了用这样的句子，这是执着于因果关系。前身种种、星座命理，乃至于预知梦，也都是考虑其中的因果关系。“因为命在摩羯，所以多被人谤伤”，因果关系很好用，可以帮我们解答许多的“不可思议”，包括对现况的不满和困惑。
《后赤壁赋》里的东坡异梦，要消解因果。看到孤鹤，然后梦见一位道士，是预知梦的反推。东坡这时不必预知，他能做的，只是接受。
思考练习
现实生活中，你遇到过因果关系说不清的情况吗？你会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