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蝉起乡心:记忆中的夏天(2)
居高声自远
蝉
[唐]虞世南
垂缕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垂缕即古代官帽打结下垂的缨子,以此比蝉的头部伸出的触须,形象是很形象,却不怎么有趣。比喻的好处当然是表达的生动,坏处是容易将人的注意力从本体转移到别的事物上。然而,这首诗虽然题为《蝉》,诗人的醉翁之意却不在蝉,垂缕在诗中表面上是喻体,其实是本体。
古人以为蝉喝的是叶上的露水,蝉又喜欢栖息在高大的梧桐树上,所谓栖高饮露,此乃生性高洁之象征。这种看法不完全合乎事实,我们知道,蝉喝的并不是露水,蝉的幼虫在土壤里时,吸食的是植物根茎的汁液,成虫后在树上吸食的是树汁。
虞世南为人正直、博学多识,由隋入唐,深得唐太宗李世民器重。这首咏蝉诗,其实是借蝉咏自己。“垂缕饮清露”,可以直接按字面意思理解,即诗人本人戴着冠缨,身居高位,但生性高洁,啜饮清露。
“流响出疏桐”,“流响”二字甚好,蝉的鸣响,像透明的液体,从树上阵阵流泻下来,听觉通感为视觉。蝉鸣可不是这样的吗?在听觉上,“流响”清越、长远,从声音的质地上,也准确地传达出蝉鸣给人的感受。
“疏桐”即枝叶疏朗的梧桐,这里如果改成槐树,蝉作为喻体形象就欠丰满了。白居易在听蝉诗中多写槐树,槐树的意象像一位老祖母,常给人以家园的亲切感。而梧桐虽亦多植于庭院,因其高大,又兼清愁,像一位没落贵族,可敬而不可亲,况且又有凤凰非梧桐不栖的传说,“流响出疏桐”,其“响”更觉清旷。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居高”语义双关。蝉栖居高树,其声自远;人立身高洁,其名自扬。诗人说,“非是藉秋风”——这并非凭借秋风的力量。可以想见,写这首诗时,虞世南的人生正处在怎样的巅峰,他几乎忘了,倘若没有风,才学再高,人品再洁,如屈原者,其声亦不能自远,除非“声”指的是在后世的名声。
在这首诗中,蝉属于托物言志之物,诗人咏蝉是为了言志。如果我们把言志的部分暂放一边,单纯地观察蝉,就会发现,与万物一样,蝉本身就很诗意。法国昆虫学家法布尔曾将蝉比作“不知疲倦的歌手”,他在《昆虫记》中写到,蝉需要在黑暗的地下做四年的苦工,其中很多未及见到天日便已死掉,唯有少数幸存者能等来五个星期阳光下的享乐,能不放声高歌?而且所有鸣叫的蝉都是雄蝉,雌蝉是哑巴,古希腊诗人萨拉朱斯在他的咏蝉诗中写道,蝉的生活多么幸福呀,因为它们有不会开口的太太。何其幽默,何其现代!
树无情,蝉亦无情
蝉
[唐]李商隐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李商隐的这首咏蝉诗,比虞世南的咏蝉诗,更多“为情而造文”的成分。咏物诗从南朝至唐,客观咏物转为借物抒情,即使情非物之所有,亦造文而抒情,物虽无情,人有情也。
蝉栖于高处,餐风饮露,似乎很难吃饱,因为饥饿,所以才叫得那么大声吧。“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本以”二字,即知此诗意在笔先,以意为主。居高本来就难饱,叫得再大声也是徒劳,然而心有不平,又不得不鸣。想想义山的身世和处境,当然是在借蝉为自己鸣不平。虽然事实上,蝉并非“高难饱”,叫声也并非悲鸣,诗人强加于蝉的感情却形象贴切,读者自能心领神会。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蝉在树上哀鸣了一夜,到了五更天快亮时,蝉声稀疏得几近断绝,然而树却无动于衷,不但整个儿漠然,而且还油然自绿,现出欣欣的生意。此句怨树无情,极冷,追魂之笔也。
前半写蝉,以蝉自喻,第三联开始自述:“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义山自叹官职卑微,如桃梗人般漂流转徙,一任家园田地荒芜。桃梗的典故出自《战国策·齐策》,土偶人对桃梗人说:“今子东国之桃梗也,刻削子以为人,降雨下,淄水至,流子而去,则子漂漂者将何如耳。”“梗犹泛”,即微职如桃梗,寄身而已,犹在随命运的波流,漂泊无依。
“烦君最相警”,最后仍归于蝉,更加无理得妙。蝉本不为“我”而鸣,此处却说“相警”,与前半的树“无情”,实乃皆因“我”之有情。听到蝉,想到自己,蝉以“高难饱”,“我”亦“举家清”,我们有类似的处境。写蝉时,以“我”观蝉,蝉“费声”而树“无情”;此处自述,以蝉观“我”,“我”无定而蝉“相警”。不仅树无情,蝉亦无情,天下无情人何其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