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日长人静,午睡初醒(1)

书名:春山多胜事:四时读诗本章字数:1876

在夏天,我们吃黄瓜、西红柿、茄子、豆角、西瓜,上午在院子里晒一大盆水,在过风的门道铺一张凉席。

土墙上阳光响亮,槐树悄悄递出幽香。烈日荫浓,昼长人静。那时的日子高远,如天空和平原,时光缓慢。

午后,蝇飞薨薨,村庄入梦,蝉鸣激荡,在直立的光中。小孩子不肯睡午觉,寻蝉蜕,玩石子,偷摘葡萄,掐南瓜花,溜去河边玩耍我得到过夏天和一个童年。

午睡初起人慵懒

闲居初夏午睡起(其一)

[宋]杨万里

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

午睡初醒的那一刻很神秘,常常想不起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仿佛搁浅在忘川,河岸上一片素白。几张熟悉的脸,一些声音的碎片,隔世般遥远地浮现。世界像朦胧的剪影,窸窸窣窣围上来,你睁开眼睛,穿上你的身体,你“睡起”,带着深深的倦意。

如果是闲居,就像这首诗里写的那样,那你不必着急,可以发一会儿呆,什么也不想地停在某个时刻,或看流云从窗外行过,或跟随某个声音,直到它消失如昨,或感受微风拂过,和煦而轻柔……能够这样偶尔发呆,该有多好。

这是诗人杨万里平常的一天。春去夏来,到了梅子成熟、芭蕉舒展的季节。午饭后,吃了几颗梅子,日长人倦,不觉闲眠。不知睡了多久,这一觉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醒来齿间仍留有梅酸。

南方的夏天,烈日炎炎,芭蕉冉冉。芭蕉叶大,植于窗前,初夏烂漫舒展。“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此是“睡起”当时,口中所味,眼中所见,带着现场的新鲜感。“分绿”甚好,芭蕉的新绿,浸透窗纱,人在窗里,也照面成碧。

“日长睡起无情思”,午睡后醒来,诗人有些慵懒,有些百无聊赖,白昼犹长,有待消磨。“闲看儿童捉柳花”,柳絮飘飞,儿童嬉笑,千年后读之,如在目前,如闻字间。

再看第二首:

闲居初夏午睡起(其二)

[宋]杨万里

松阴一架半弓苔,偶欲看书又懒开。戏掬清泉洒蕉叶,儿童误认雨声来。

仍旧是慵懒的。“松阴一架半弓苔”,松阴和苔藓,让人感到时光的幽寂,以及近乎静止的缓慢。“架”,这个量词得用心体会,为什么说“一架”?现代诗人张枣在《镜中》说,“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我们有必要对比一下“架”和“株”这两个量词。按理应该说“一架梯子”“一株松树”,这两首诗却反过来用。显然,诗人是为了表达奇特的感受而有意选用的,诗歌语言因此有了别致的新意。

“一株松木梯子”说的是梯子还是松木,是松木还是松树?这是一个深度意象,可供我们自由联想。想象成松木做的梯子,而梯子像一株松树,亦可;想象成一株松树,而松树像梯子,亦可。或许后者更有野性,我们仔细想想松树的样子,那些伸向两边的枝干,一级一级疏朗整齐,不是很像可以攀爬上去的梯子吗?河岸,松树,都是野性的自然,一个平远,一个高远,视觉上都给人危险的感觉,所以诗人接着说,“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在杨万里这首诗里,“松阴一架”,有两个细节需要慢慢体会:一是量词“架”。对于树荫,我们一般说一片、一团或一带,而“架”有撑起的空间高度,比如一架豆荚、一架梯子,这里的树荫用“架”来描述,与松树的形态有关,别的树就不合适了。还是梯子,松树像梯子,午后树荫清晰,也可能诗人是躺着看的,在烈日的光照下,可能松树也变成松阴,整个构成一架。

二是词序。为什么不说“一架松阴”,而要说“松阴一架”?一架松阴半弓苔,这样听着似乎更顺。然而我们应知,词序不同,带给读者的感受也就不同。诗歌语言的精确性也体现于此。“松阴一架”,“松阴”在前,“一架”在后,更能传达出诗人睡起时的直观感受,松阴率先入目,“一架”作为思维概念是后起的。我们读的时候,第一个看到的字也是“松”。至于表达顺不顺,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说过,诗歌语言就是要打乱一般语言的节奏,人为地制造困难和阻碍,这样做不是要故意为难读者,而是为了强化读者对事物独特而持久的感受。诗人可谓用心良苦。

“偶欲看书又懒开”,偶有想看书的心,却懒得翻开。午睡起来,松娴苔静,身心自在,书不看也罢。最可爱的是后两句:“戏掬清泉洒蕉叶,儿童误认雨声来。”真正的诗人不仅“嘉孺子”,而且自己也是个天真的孩子,对天地万物永葆好奇,永存敬意。

手掬清泉,往大芭蕉叶上洒,往荷叶上洒,小时候谁没玩过?难得的是成年了还能这样玩,还能不失那份童心。诗中更妙的还在于,儿童听见往叶子上洒水的声音,误以为下雨了,循声而来。读到这里,我的心也被净化了。

杨万里一生作诗两万多首,日常生活细节处,经他妙笔略加点染,字里行间无不生机盎然。他被誉为“一代诗宗”,不在于他的诗表达了多少思想和道理,也不在于他多么会用格律,而在于他的诗语言清新浅近,诗情诗境皆富有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