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来信:山中无所有,又拥有一切(2)
自古以来,有不少人为此诗倾倒,甚至有评曰:非谪仙人何得此不食烟火语!诗语确飘出仙气,然而作为读者,我们不要忘了,诗中的抒情“我”,并不总是等于诗人。如果不加分辨地将二者混为一谈,那就很容易为诗所骗。
清代王闿运在《湘绮楼说诗》中,评此诗曰:“太白诗‘问余何事栖碧山’一首,世所谓仙才者,与此相比,觉李诗有意作态,不免村气……而俗者反雅,雅者反俗,何耶?”批太白诗有意作态,似雅实俗,这样的评语是刻薄,还是犀利?读者自己定夺。
在山中,没有姓名和年龄
答人
[唐]太上隐者
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这首诗所记也是山中问答,与上面两首不同,这首诗中只有回答,不能确定问的是什么。从后二句看,问的似乎是时间——山中没有日历,只有寒来暑往,不知道现在是哪一年。
“不知年”,不是不知道,是不想知道,不必知道。山中隐居,远离社会,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那是不受人类定义和约束的时间。仅此,诗意已足。
如果再了解下作者,我们对此诗或有更多发现。太上隐者,这个名字好极致,隐者中的隐者。不像有些隐士言行不一,太上隐者说到做到,关于他的生平,世人唯一知道的就是他隐居在终南山。
据《古今诗话》记载,曾有好事者当面打听太上隐者的姓名,他没有回答,而是写下了这首诗:“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对于一个隐士而言,再没有比“你是谁”更难回答的问题了吧。
本诗前两句可视为太上隐者的回答,即“我谁也不是”。“偶来”,自在随意,没有我执。“高枕”,无欲无求,淡泊无忧。松树,石头,深山,一个谁也不是的人。如果我们以诗句反观自身,又有谁不是偶然来到世上,偶然经过一些地方,我们的经历又何尝不是我们做过的一场大梦?我且是梦,遑论姓名。
忽略姓名后,太上隐者接着谈到时间。“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这是一个本真的人体验到的原初时间。如果没有日历和钟表,我们如何计算时间?寒暑,昼夜,星月,日影,鸡鸣,我们将回到古老的事物中去感知时间,并将重建与自然紧密相连的关系。
太上隐者对寒暑更替也不在怀,好事者大概还问了他的年龄,一个人在自己的梦中又怎会有年龄?没有姓名,没有年龄,时间自我放牧,太上隐者获得了绝对的自由。
山中何太冷
山中何太冷
[唐]寒山
山中何太冷,自古非今年。
沓嶂恒凝雪,幽林每吐烟。草生芒种后,叶落立秋前。此有沉迷客,窥窥不见天。
唐代诗僧寒山,也叫寒山子,据说生于官宦之家,屡试不第,后出家为僧,在山中隐居七十多年。寒山喜欢写诗,但不是寄给朋友或与人问答,而是随时随地题于树上,写在地上,刻在壁上。他在给山林写诗,也在给有缘人写信。
散落在树木上、石壁上、地上的诗,经风吹雨淋,自然多有散佚,经喜欢他的人搜集并保存至今的,有三百多首,都没有题目,编者均以首句为题。寒山隐于天台山寒岩,自号“寒山”。他常在诗中写到“寒山”,比如:“欲得安身处,寒山可长保”“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杳杳寒山道”“寒山月华白”“一住寒山万事休”,等等。
且看寒山在诗中的自画像:“寒山有裸虫,身白而头黑。手把两卷书,一道将一德。”在时人眼中,他是一个疯癫的诗僧,他也说他和那些人无法沟通,即“我语他不会,他语我不言”。
这首《山中何太冷》,字面很简单,寒山的诗以口语见称,但味之亦有奥义。“山中何太冷,自古非今年”,这两句貌似简单直白,其实说出了人在寒山的原始体验,它就像纯洁的部落语言,展示了一种古老的观看体验。
也许就是这样的质朴体验,以及诗中的禅意,使得寒山诗很容易在别的文化中引起共鸣。自20世纪以来,寒山诗在东亚和欧美等地流行,并在美国成为“垮掉的一代”诗歌运动的朝圣对象,诗人加里·斯奈德就翻译过不少寒山诗。
前两句传达的是一个寒冷统治的世界。习惯了暖气和空调的现代人,听到“自古非今年”,大概要冷得休克了。“沓嶂恒凝雪,幽林每吐烟。草生芒种后,叶落立秋前”,在那个寒冷的世界里,万物另有其姿态和节奏。
“此有沉迷客,窥窥不见天”,最后两句有点儿矛盾修辞,沓嶂幽林隐天蔽日,他却沉迷其中。对于“此有沉迷客”,加里·斯奈德翻译为“here I am, high on mountains”,有青出于蓝之效果。“high”不仅是地理位置上的高,还有精神状态的“嗨”,二者一起仍窥天不见,比原文更有表现力。
20世纪90年代以来,美国还出现了“寒山诗”创作热潮,比如拥有医学博士和文学硕士学位的诗人查尔斯·罗希特,他设想假如寒山生活在当代美国的城市,会写出什么样的诗,于是有了诗集《城市里的寒山》。集中第二首就是他对《山中何太冷》的城市版译写:“这里很阴冷一直都很阴冷。阴暗的楼房快要被风吹倒,黑影重重能把圣人吓倒。”
那么,如果寒山生活在当今国内某个城市,他会写出怎样的诗?这个富有创意的想法同样值得我们在汉语诗歌中去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