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诗中看见农民(2)
我小时候,一到夏忙便负责送饭送水,父亲和母亲割麦。某天天气预报说即将有雨,父亲便从县城火车站广场请来四个麦客,那里是外省麦客的集散地。麦客们一天之内得割完我们家两大片地的麦子,天气炎热,我和母亲用桶抬着水,一趟一趟往地里送。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这几句是夏忙时割麦农民的真实写照,更是麦客们的真实写照,他们裸着脊背,挥汗如雨,很少停下来休息。那时的麦客们如候鸟般,每年从中国的东南一路割到西北。如今,割麦、麦客、麦场、打麦,这些都是正在消失的记忆了。
接下来的四句,乐天的目光聚焦在一位贫妇人身上,她抱着孩子,手挎破篮,在拾遗穗。“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这个特写镜头直击人心。拾遗穗在夏忙期间很常见,烈日暴晒下,熟透的麦穗一碰即断,所以割过的田里会有遗穗,老妪小孩多挎篮拾之。这有多么累,而收获又是多么少啊!
“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问者可能是乐天本人,可能不是。一问才知,原来家里有田,但输税太重,田产都交作了税,只得拾些遗穗,聊以充饥。
乐天听了,不禁心悲:“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虽有素餐之愧,然而受禄者能如此反思,亦不失慈悲。
唐代诗人白居易、元稹、张籍、李绅等倡导新乐府运动,主张诗歌缘事而发,起到补察时政、泄导民情的作用,尤多以自创的新乐府题咏写时事。《观刈麦》和《卖炭翁》《上阳白发人》等,都是揭露社会现实、针砭时弊之名作。
读《观刈麦》,个人并不觉得它是诗,而是把它当作古代笔记散文来读。另外,关于诗歌要不要承担针砭时弊的社会功能,今天我们的答案如果不是否定的,至少也不是必须的。然而这些新乐府诗依然很有价值,因其生动地为后人呈现了唐代普通农民的生存状况,在传统的历史叙事中,普通百姓的个人体验往往被边缘化和模糊化。
稼穑之艰难,非亲历者莫知
悯农二首
[唐]李绅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悯农二首》,我们从幼儿园读到大学,甚至可以读到老。那些可以被不同年龄的人阅读,可以被不同程度地阅读的诗,那些经得起反复阅读的诗,我认为就是经典。这样的诗中包含了世界无法否定的真理。
如今在城市长大的孩子,恐怕很难真正感知万物的生长,大米面粉从超市里买来,水果蔬菜也都摆在那里,似乎一切都可以买来,似乎什么都是被制造出来而非大地上生长出来的。我们可以告诉孩子或从书上读给孩子,让孩子了解食物是怎么得来的,果蔬是怎么种植、怎么采摘收获的,但纸上得来终觉浅,孩子缺乏切身体验,也只能是“知道”而已。如今生活水平提高,孩子少而金贵,即使在农村长大的孩子对春种秋收也未必有所体会。
李绅是新乐府运动的倡导者之一,与白居易、元稹等人交往密切,且早在白、元倡导新乐府之前,他已创作了二十首作品,今已失传。李绅是一位心怀苍生的仁者,曾因触怒权贵而下狱。这两首《悯农》,饱含他对农民的同情,以及对荒淫统治者的谴责。
我们先说说大家从幼儿园就会背的“锄禾日当午”。诗的言语再简单不过,然其滋味非亲历者莫能知。我们每天吃饭,有几个人真正感觉到每一粒米、每一口菜,都凝聚着他人的付出,食物经过许多昼夜的生长,经受过各种天气的考验,又经历了很多人的加工运输,才最终来到我们口中?更不用说阳光、土地和水的馈赠。但我们却时常看到餐厅里的挥霍浪费,听到终日饱食者抱怨什么都不好吃。
我记得麦子和玉米如何生长,从出苗、锄草、施肥、灌溉,到吐穗、成熟、收获,每一步都牵动着我的心。有时麦子眼看黄了,遭遇大风立刻伏倒,减产大半。寄身城市之后,对农业的切肤记忆日渐消退,商品的包围给了我一种错觉,即吃饭不再靠天。有一年,夏忙前回老家,父亲和表哥去机场接我,我们往停车场走的时候,我问父亲地里麦子长势怎样,他抬头不无忧虑地望望天,说就看老天给不给好天气。表哥是现代农场主,辞了公务员,回家种樱桃,上千亩的果园,雇了不少人。大家辛苦一年,五月是樱桃的成熟期,就怕下雨,一下雨果子就会烂。听着他们在车上聊着天气,看着车窗外掠过的大片麦地,我意识到城市已让我变得无知。
如果说“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是农民的天命,那么“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便是人祸。刘永济先生在《唐人绝句精华》中评价曰:“此二诗说尽农民遭剥削之苦,与剥削阶级不知稼穑艰难之事。”若知稼穑之艰难,如白居易、李绅等诗人,必不忍心浪费粮食,更不会荒淫无度,徒耗民脂民膏。
日用饮食,民之质矣。无论社会发展到什么阶段,只要人还得吃饭,就不能不以农为本,就不能不敬畏天地。敬畏天地,就不能不惜福,就不会以“食色,性也”作为借口,变着花样暴殄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