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鬼诗:沉迷死亡意象的古典诗人(1)
先讲一个鬼故事。
南阳宋定伯年少时,夜行逢鬼。他问鬼是谁,鬼说我是鬼。鬼问那你是谁,宋定伯谎称自己也是鬼。鬼问他要去哪儿,定伯说去宛市。鬼正好也要去宛市,于是他们就一起走了数里。
鬼说走得好累,不如我们轮流相背。定伯说好主意。鬼先背定伯,走了数里,说你这么重,莫非不是鬼?定伯说我是刚死的新鬼,所以身子重。轮到定伯背鬼,他感觉鬼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如此又轮流背了几次。
定伯对鬼说我是新鬼,不知做鬼有何畏忌,鬼说最怕人的唾液。他们来到一条河边,定伯叫鬼先过。鬼忽地过去了,没起一点水声。定伯过河却漕漼作声。鬼又问他为何过河这么大声,他说我是新鬼嘛,还不习惯渡河,勿惊勿惊。
到了宛市,定伯将鬼置于肩上,两手紧紧抓住鬼。鬼大叫失色,声咋咋然,求定伯放自己下来。定伯不理,径直走到市场,鬼被摔到地上,化为一只羊。定伯卖了羊,得钱一千五百文,临走,还朝羊身上吐了几口唾沫。
宋定伯捉鬼的故事,在被东晋干宝编入《搜神记》之前,已在民间流传了很久,流传至今已近两千年。这个故事的生命力何在?
当然不在恐怖,好的鬼故事从来意不在吓人,自从鬼相信了定伯是新鬼,我们已预知故事的走向;也不在所谓“人类以勇敢机智战胜了鬼”,再说故事中也看不出鬼要加害定伯啊。
我喜欢这个故事,因为它的情节新颖有趣,更因为这个鬼很老实,比人更有人情味。
“诗鬼”李贺
李贺诗奇,长相也奇。诗人李商隐在《李贺小传》中这样描述他:“长吉细瘦,通眉,长指爪,能苦吟疾书。”
李贺自幼才思聪颖,深得韩愈与皇甫湜激赏,二十一岁获隽河南府试。然而就在他赴长安应进士举时,妒者流言他考进士是犯讳,因为他父亲名叫“晋肃”,“晋”与“进”同音即犯“嫌名”。纯属毁谤的无稽之谈,竟被不加辨别地听取了,李贺因此未能参加科举考试,悲愤之余,他返回家乡昌谷。为此,韩愈专门写了一篇《讳辩》,为李贺鸣不平,文中反诘:“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翌年,李贺返回长安,经李唐宗人与韩愈推荐,终以父荫得了个名为“奉礼郎”的九品官职。之后数年漂流转徙,“九州人事皆如此”令他身心疲惫,意欲归卧又途中蹉跎,二十六岁时走投无路,回到昌谷不久便病逝了。
李贺写诗的方式也奇。据《李贺小传》记载,李贺从不先得诗题然后思量牵合为诗,即不落那种“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的俗套。他白天骑驴出门,背一破锦囊,意有所遇,随即写下片言只语,投入囊中,暮归上灯,研墨叠纸以足成之,再投入另一囊中。除非大醉或吊丧日,天天如此。
少年丧父、身体羸弱的李贺,为了觅句写诗,日夜焦思苦吟,这令他的母亲非常担心。母亲每见侍女从锦囊中掏出许多纸片,便不由哀叹:“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尔。”
李贺之死更奇。传说他弥留之际,忽昼见一绯衣人,驾赤虬,持一板,书若太古篆或霹雳石文者,云当召长吉。他下床叩头,说母亲老病,恳求放过。绯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天上差乐,不苦也。”李贺遂气绝,窗中勃勃有烟气,且闻行车嘒管之声,他母亲急止人哭,并以礼送之。
李商隐在小传中将此作为实事引述,并说这是李贺的姐姐亲口所讲,而他姐姐不是那种喜欢胡编故事的人。李贺的姐姐嫁与王氏,李商隐娶的是王茂元的女儿,应系亲耳所闻。
一首凄美的鬼诗
苏小小墓
[唐]李贺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被称为“诗鬼”的李贺,存诗两百多首,其中直接写鬼的,实际上总共只有十几首,但在中国诗史上,再无第二个人像他那样沉迷于死亡意象。即使没有直接写鬼,他的诗笔也常在鬼魂的世界游荡。在他笔下,鬼虽为异类,情犹人也。
我们来读《苏小小墓》,凭借文字的微光,一瞥诗中的幽冥幻想。“幽兰露,如啼眼”,幽兰上的露水,如苏小小的泪眼。他写的不是“眼泪”,是“泪眼”。露水如眼泪,那是常见的比喻,但李贺说是泪眼,一下子就鬼气逼人了。
苏小小是六朝南齐时钱塘的著名歌妓,容颜秀丽,聪慧有才思,一时公卿权贵争奔其门。苏小小仅活了二十岁,死后葬于钱塘江畔西陵之下,传说每逢风雨之夕,她的墓前便可听见歌吹之音。李贺此诗据这一传说而生发出美丽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