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年祭:韦庄的未了情(2)
然而,梦总有醒的时候。或许所谓现实也不过如庄子的猜测,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人在梦中大多不觉是梦,梦中所历无异醒时,不过常常更突兀或模糊些,然而即便如此,梦时依然不知是梦,只有醒来才发觉方才是在梦中。如果将此体验推之生死,所谓活着不也很可能是一场自以为不是梦的大梦吗?比起“现实”,《庄子·齐物论》所论则更为真实:“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梦不知醒,醒不知梦,今不知后,此不知彼。无常,或许才是人更为本质的现实。
“觉来知是梦,不胜悲”,原来只是个梦。梦的真切再次拉远了人与现实的距离。昔日所爱到了分明入梦的地步,大概在现实中已绝无相见的可能。
一启始就完结了的爱情
荷叶杯
[唐]韦庄
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
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
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
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
顺着词中的闪回,我们隐约看出一个爱情故事的轮廓。若非亲历,孰能写得如此简洁而真挚?
韦庄另有一首《荷叶杯》:“绝代佳人难得,倾国,花下见无期。一双愁黛远山眉,不忍更思惟。闲掩翠屏金凤,残梦,罗幕画堂空。碧天无路信难通,惆怅旧房栊。”两首《荷叶杯》与两首《女冠子》,作为文学作品,虽不必确指,然可大致认定其所咏乃同一段感情。
虽只寥寥数句,这段情事却很完整。如何开始,如何结束,都交代得清清楚楚。上阕写如何开始,下阕写如何结束。中间的情节呢?没有中间,也没有情节。爱情的种类纷繁,一启始就完结了的爱情最多。这样的爱情是绝望的,因此愈加美丽。一开始就看见了结局,却仍然要开始,不顾、不信自己已被一个结局套中,所以说爱情是一种英雄行为。
或许有些人不会看见那等着他们的结局,比如词中这对信誓旦旦的恋人。“谢娘”者,美人也。夜半无人,垂帘私语,携手相期,指星誓水要在一起。然而随着天亮,世界在晨光中显得粗糙而真实,昨夜之事变得虚幻。“晓莺残月”,多么像一个惨淡的结局。相携的手不得不分开,因为天亮了。天亮之后,人得回去做人,回到命运的齿轮。或许的确因为地球在转动,人和人才会相遇又分开。
爱情很短,遗忘很长。“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初识情景历历在目,但“那年”是哪年?“记得”又是一个多么遥远的词。昨天一旦过去,一旦没有明天,昨天便已是一百年前。
“相别,从此隔音尘”,此句沉痛之至!从此一别,后会无期。“隔音尘”,隔的不仅是音讯,还隔着尘世,隔着生死。
“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从那年到如今,彼此已历多少轮回。已成异乡人的他们之间,不仅有时间的距离,有空间的距离,更有距离外的距离。正是“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这个故事耐人寻味之处,还在于当初抱着别后重逢的希望,没有结果的结果是后来才意识到的。或许各自为生活所迫,终成陌路,终于相见再无因。如同一场持续的滑坡矿难,待到察觉已成废墟。不是没想过你,而是忙于生活,更多时候想着自己。也不是没想过改变,而是妥协于现实和习惯,于是,最终适应了没有彼此的人生。
那夭折的爱情,变成一个洞,以悲哀的目光凝视你,讽刺你。什么也不能挽救,挽救了或也无处安放,唯一能做的就是写点儿什么。比如写诗,以此悼念,以此寻求些许安慰。
填词,我是“认真”的
文人填词之风始于唐中叶,至晚唐五代而盛。西蜀、南唐作为当时两大文艺中心,涌现出一批优秀的“文人词客”。由此称谓即可看出,“客”者,意即填词并非文人的主业,主业仍是写诗,填词仅为业余爱好,涉猎客串而已。写诗才是正经事,文人的真实人生都写进了诗里。词专为女乐演唱而填,所以那时文人填的词被称作“诗客曲子词”。
遍览五代乃至北宋苏轼以前的文人集子,我们会看到,即使以词名世的作家,他们写诗的数量也远远超过词,且在内容上更有质的区别。文人写诗都是认真的,他们把自己的人生经历、所思所感全部写进诗里。而填词则大可不必,读这些词无法感知作者其人,作者在词中几乎是隐身的。由于词并不带作者的个人印记,因此对于记载有出入的词,其作者究竟系谁已不得而知。
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说:“词至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此乃确论。南唐后主李煜的词,写故国之思与人生无常,他的确将词的题材和境界扩大到更深刻的范畴和更普遍的体验中了。词已不再专为女乐而作,词也可以写诗之所写。
韦庄词不同于花间诸词人之处,除了极具个人风格的表达方式,还在于他把自己的真实人生写入词中。当时别的文人填词基本上都属于“伶工之词”,即为了交给女乐歌者演唱而写,故多拟女子口吻写其闺情愁思,《花间集序》中所谓“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妖娆之态”是也。以此之故,五代词文辞固然清绝,配曲演唱想必亦很销魂,然而内容却因太题材化而不够真诚。
韦庄词在美学风格上仍不出花间范畴,但因为他以词写自己真实的人生体验,措辞明快,语气诚恳,情感真挚,因此可以说他是第一个“认真”填词的诗人。别的花间词写情美则美矣,然而多数面目不清。即使后来的柳永写“针线闲拈伴伊坐”,或是“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之类,也始终流于肤泛,而没有韦庄词中如此刻骨铭心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