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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年祭:韦庄的未了情(1)

书名:春山多胜事:四时读诗本章字数:1621

农历四月十七,并非某圣贤的诞辰或祭日,亦非法定或俗成的假期。这一天只是个因普通而安静,因无为而端丽的日子。它之所以被晚唐诗人韦庄铭记,是因为在四月十七这一天,他曾与爱人生离死别。

去年今日,别君时

女冠子(其一)

[唐]韦庄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

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

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离别,就是死去一点点,是往昔所爱的一种死去。离别不仅是与他人作别,而且也意味着,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割舍。而那被割舍的,仿佛已拥有了独立的生命,虽被割舍,却不会立刻死去。它会在断处呐喊,在风中哭泣,无所归依。它疼痛的回声可以传得很远、很远。

而就在你觉得过去已经过去时,一个梦、一个声音、一种气味、一个数字或一个词,往往猝不及防地将你抓获。像一个时间的逃犯,你立刻被带回事发现场。你听见誓言的哀鸣,你再次看见,所谓过去从未过去。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这个日期被提起,被写下,因为正是去年今日与君别。这个日期满载记忆而来,像被打了一耳光。“正是”一词,饱含痛感。

“四月十七”这种直接明快的表述,与“正是”这类恳切鲜活的语气,可称韦庄词最能击中读者的要点所在。第一部文人词集《花间集》收录的十八位词人中,温庭筠、韦庄列于卷首。温词富丽含蓄,深于韵味;韦词清丽明快,直抵肺腑。韦庄写词,与人推心置腹,倾谈之感因此而来。风格即人格,他首先是那样一个真诚而多情的人。

例如《菩萨蛮》五首组词中的“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如今却忆江南乐”,这些“尽说”“只合”“却忆”,都是很韦庄式的表达,明快率真,读起来清爽过瘾。如果说艺术就是光明磊落,那韦庄极个人化的表达风格正是: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韦庄的真率并未伤害词味的蕴藉。细品之,“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尽说”与“只合”之间,有多少曲折难言的心情啊。而这首《女冠子》的开头“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虽明白如话,然而多少心情、多少回忆由此决堤,汹涌而来。韦庄的明快,不同于苏轼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东坡的《念奴娇》虽豪迈,而所咏不过是对历史的感慨,表达的形式和内容也都是散文式的,并没有多少诗意。李清照在《词论》中说词“别是一家”,并对东坡词颇有微词,除了批评其词不谐音律之外,亦因东坡词豪放发论缺少蕴藉,从而失却了词之为词的本色。

韦庄接着说:“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别时情景,宛在目前。“佯低面”“半敛眉”已可人怜,被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则更为可怜,化成一种美。一个女子在词人的笔下,永远不会老去。

据说羞色是爱情中最美的色。据说作为一项天赋,爱情业已失传。

昨夜我梦见了你

女冠子(其二)

[唐]韦庄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

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

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梦见她,不止一次了。上首《女冠子》词中说“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岂非倩女离魂?“除却天边月,没人知”,只有月亮作证。月亮将他的孤独嵌在无用的多情中。

这首词的写作时间应当就在四月十七前后,写于夜里梦见她的翌日。“昨夜夜半”“分明”,又是韦庄句式。为何昨夜我梦见了你?梦中愈分明,醒后愈失落。“语多时”,梦中体验的时间,远非钟表所能指认,正所谓“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更有黄粱一梦、南柯一梦等,片时梦中,历尽一生。

古典文学写梦颇多。作为神秘的意识活动,梦既能与现实人生形相对照,更能将有限时空对人的囚禁,延伸到不可知的无限时空。而人通过对梦的思考,也可触及对人生本质的觉悟。人生如梦,梦如人生。庄周梦蝶,梦醒之际,不知庄周之为蝴蝶,抑或蝴蝶之为庄周,其间深藏生命的奥秘。

“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人于梦中所见,多数时候影影绰绰。韦庄此梦,却异常分明。所爱之人眉目笑语,一如平生。她的神态亦活灵活现,“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如此真实,几乎触手可及。如果这个梦不醒来,那会不会变成另一种现实,如唐传奇中倩女离魂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