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山为樽,水为沼:湖上泛舟(2)

书名:春山多胜事:四时读诗本章字数:1909

如果在那面镜子里一直走下去,人会不会走出自己,会不会望见来世?然而暮色降临,猩猩开始凄啼,在那样的黯然时刻,人被某种恐惧重新拉回尘世,像一件乐器钻进盒子里。

太白的失落更为空洞。“空悲远游子”,作为远游人,长夜将至,哪里是他的脚步可以停下的地方,哪里是他的翅膀可以降落的方向?

半夜鲤鱼来上滩

兰溪棹歌

[唐]戴叔伦

凉月如眉挂柳湾,越中山色镜中看。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

棹歌是船家摇桨时所唱的歌。戴叔伦并非船家,此诗题为“棹歌”,意即仿民歌而作,带有民歌的质地和口语感。

兰溪具体在哪里,知不知道都无所谓,“越中”一词足矣。况且,“兰溪棹歌”这几个美丽的字,不是比各种百科更能唤起我们的想象吗?生活中是否需要知道那么多,个人有个人的选择,但对于艺术和诗歌,“无知”反而是很珍贵的状态。无知意味着素,绘事后素,只有在白纸上才能作画。无知意味着空,空纳万境,无穷想象才可能产生。

在比兰溪更美的兰溪上,我们与诗人同船摇桨,听他歌唱。新月已经升起,如一弯蛾眉,挂在水湾的柳树梢上。夜有些凉,月色冷清清的。

此种氛围似乎与印象中的民歌不大相符,除了少数约会的唱在夜晚,民歌通常都歌唱白天,调子明媚热烈,富于生活气息。但这不符正是诗人的独特创作,他捕捉到更微妙的诗意。

“越中山色镜中看”,淡淡的月光下,两岸山色倒映水中。不看岸上的山,却看水中山的倒影,而且是倒影的山色。此句不仅说溪水既清且平,或者月色很明,诗人更敏锐地感觉到人与水、月以及山影生成的美幻关系。

我们都读过鲁迅先生的《野草》,其中有一篇叫“好的故事”,他看见那故事这样展开:“我仿佛记得曾坐小船经过山阴道,两岸边的乌桕,新禾,野花,鸡,狗,丛树和枯树,茅屋,塔,伽蓝,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随着每一打桨,各各夹带了闪烁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鲁迅并没有讲故事,他以“好的故事”所讲的,是人在大地上与诸物共存的意境。它的底子是水中的青天,一切事物统在上面,织成一篇。它虚幻缥缈,却是人类精神的原乡。如果故乡是一个实体,那么文字写下的就是它的倒影。

戴叔伦在诗中倒影的,也是乌托邦的意境,月夜更增添了其神秘感。我们不能说那倒影就虚幻,神秘感就不真实,它们在那一刻比真实的概念更为真实。

接着的“兰溪三日桃花雨”,字面很美,朦胧的月夜,却灼灼地写出“桃花雨”。汉语对事物的赞美,从很多命名中即可体会。“桃花雨”这个词,既赞美了桃花,又赞美了二三月的雨。它的美一直延续到雨停之后,哗哗地在月色中奔涌。

最后一句简直灵魂出窍。“半夜鲤鱼来上滩”,叫人分明看见很多长条的鲤鱼,不是游上而是纷纷走上岸滩,而且是在半夜,泼剌、泼剌地弄出一片水响。四句诗中,这句最写实,感觉却很超现实。

曾经还有一个西湖

采桑子十首

[宋]欧阳修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词中的西湖,不是杭州西湖,是颍州西湖。欧阳修曾知颍州,二十年后故地重游,创作了《采桑子十首》。这组词采用民间鼓子词的联章体,歌咏西湖四季胜景以及诗人在这里的美好回忆。早已干涸的古颍州西湖,在这组词中依然完好如初。

十首词皆以“西湖好”起句。此为第一首,“轻舟短棹西湖好”,即初春也。轻舟短棹,温柔闲适,诗人与西湖有个春天的约会。“绿水逶迤”,“芳草长堤”,绿水如醉,一路逶迤,芳草长堤,萋萋迷人。都是西湖的好。

湖上飘来笙歌。“隐隐”,若有若无,“处处”,不近不远,这两个词与闲散舒缓的行舟很相宜。“隐隐笙歌处处随”,像是轻舟短棹拨动湖水奏出的音乐。

“无风水面琉璃滑”,水面像琉璃一般平滑,因为无风,因为舟行很轻,轻得几乎感觉不到船在移动,但微微地起一个涟漪,便立刻惊起沙禽掠岸飞去。

最后两句由静生动,以动衬静。水面很平静时,一个涟漪就会荡起巨响,沙禽因习于静而突然受惊。画面在沙禽渐飞渐远的鸣声中淡出,于感官上形成余音绕梁的效果。

春天是绚烂的、热闹的,欧阳修的词却是安静的、疏淡的。这首词如写意画,色调明丽,空灵淡远,疏疏几笔,略加点染,境界自然生成。十首《采桑子》同咏西湖,不论哪个季节,西湖都是静美的。近代学者陈寅恪评曰:“欧阳修工于静景,《采桑子十首》可谓其晚年一大力作。”

重读以上诗词,不单为了缅怀那些消失的河流,在跟随诗人漫步或行舟途中,我们还能体验到诗中人与事物质朴的关系。河、山、石、雨、鱼、沙禽……大地上的事物与人的关系是亲切而神秘的,人与物绝不是粗暴的利用或消费关系。如果说从诗歌中可以得到什么启示的话,应该就是诗歌可以唤醒并帮助我们,与自然与生态重建那种相濡以沫的亲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