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田园将芜胡不归?(2)
“退化”为一个农人
归园田居五首(其二)
[东晋]陶渊明
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归园田居五首》是一组诗,应作为整体来读,才能概观陶渊明田园生活的全貌。如若仅读第一首,就会留下“飘逸”的印象,似乎归园田之后,陶渊明就衣食无忧地做起了神仙。鲁迅先生曾说陶渊明的形象在国人心中“飘逸得太久”,大概就是指很多人对他的片面印象。
第一首《归园田居》作于刚刚归来,新居落成,心情自然大好。第二首写于定居之后,生活的现实慢慢铺开,于是有了更多的实景。
乡野清静,无人事繁杂;穷巷荒僻,无车马喧扰。白日柴门虚掩,心中了无尘俗杂念。如果每日枯坐,那就是一般的隐士而非陶渊明了。
“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陶渊明并非与人断了来往,他避的只是乱世,避的是繁琐世事与名利俗客。时不时的,他还会穿过野草地,走去村落,与农人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这样的来往和谈话,对他并不构成喧嚣。
最后四句见证陶渊明作为一个农人的喜悦与忧虑。看着自己种的桑麻日渐生长,又不断开荒,土地越来越广,心中说不出的满足与欢喜。既见桑麻长得好,则不由忧心起天气。务农之艰难,尤在人力可能因天气反常而毁于一旦。一场突然而至的风雨,足以令庄稼减产乃至绝收。而根据《宋书·五行志》的记载,东晋时期南方多遭霜霰,广种薄收是常有的事。因此,陶渊明的担忧并不夸张,只是很真实的农人心情。
陶渊明诗中经常有农夫、儿童、酒友和诗友,他的出游也常喊上邻居,带上孩子。这是他独特的地方,农夫对于他,乃自然世界的一部分。他信赖自然,将自然当作自我认知的一把钥匙,所以他的诗也非常“自然”。
再来看第三首。
陶渊明会不会种地?
归园田居五首(其三)
[东晋]陶渊明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人们,尤其是年轻人,读到此诗会提出“陶渊明会不会种地”的问题。这个问题本不是问题,但在普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今天,这成了一个严肃的问题。
为什么说这本不是个问题?但凡种过地,尤其开过荒地的人都知道,草的生命力之旺盛、生长之凶猛,远远超过庄稼。在没有除草剂的年代,除了人力不可控的天气,野草就是务农最难对付的强敌。更何况草是锄不完的。渊明种的又是豆子,且种在开荒的地上。首先豆子本来就要种得稀,稀了豆苗才能有足够的空间蓬起来,结的豆子才能硕大饱满。其次新开的荒地上杂草的残根和草籽本来就很多,所以草也会长得更茂密。
懂得了这些种田的基本知识,再读“草盛豆苗稀”,就不致诬渊明“种地技术不行”了。渊明诗写农事甚多,足以见他对务农还是很熟悉的。读者的误解,以及无法理解此诗的真意,皆因缺乏为农的实际经验。苏轼在《东坡志林》中有一则读陶诗笔记,叹《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中的“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二句:“非古人之耦耕植杖者,不能道此语;非予之世农,亦不能识此语之妙也。”
第三首依然是农人陶渊明的生活写真。写的是锄草,由锄草而兴感慨。种地很辛苦,辛苦不是痛苦。身体虽辛苦,但心灵却很安宁。所以说“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苏轼酷爱陶诗,他不仅将陶渊明集手抄数遍,且为每首诗都作了和诗。在这首诗后,他废书而叹,感慨世人有多少正因夕露沾衣之故而违背了自己的心愿。
这首诗的“种豆南山下”,或许化用了《汉书·杨恽传》的典故,杨恽获罪免官后回到家乡种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然而,仅仅作为写实来读也足够了。
真率的口语诗人
归园田居五首(其四)
[东晋]陶渊明
久去山泽游,浪莽林野娱。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徘徊丘垄间,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没无复余。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虚。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第四首写一次到山泽的出游。真淳的人都喜欢孩子,喜欢和年轻人一起玩。渊明出游也常常带着子侄辈。他们途经一处山居废墟,渊明由此而深受触动,感叹世事变迁,沧海桑田。
这次出游的感喟,进而引申到第五首:
怅恨独策还,崎岖历榛曲。山涧清且浅,可以濯吾足。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荆薪代明烛。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
既然人生如梦终归空无,那么很自然地就有了及时行乐的念头。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归园田居五首》写田园生活,平淡亲切,农人的喜乐与忧愁,皆以家常口吻娓娓道来。陶渊明诗淡而有味,似乎是深思熟虑之后凝练而来的平易风格。他以日常口语写诗,这在当时是非常独立和个性的,也曾因此而被讥为“田家语”。殊不知这恰是他的艺术,而他的风格正统一于他的人格,他的生活就是他的诗。这才是他的伟大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