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好景君须记:橙黄橘绿(2)
洞庭山维谅上人院阶前孤生橘树歌
[唐]皎然
洞庭仙山但生橘,不生凡木与梨栗。真子无私自不栽,感得一株阶下出。细叶繁枝委露新,四时常绿不关春。若言此物无道性,何意孤生来就人。二月三月山初暖,最爱低檐数枝短。白花不用乌衔来,自有风吹手中满。九月十月争破颜,金实离离色殷殷,
一夜天晴香满山。
天生珍木异于俗,俗士来逢不敢触。清阴独步禅起时,徙倚前看看不足。
皎然称梨栗为凡木,而将橘置于神圣的地位。洞庭湖一带有橘子洲,洲上满是橘子树。维谅上人院阶前也自发生出一株,皎然说这是上人德性所感应。赠答诗本身带有社交性质,我们在阅读时对其中的溢美之词心会即可。
“二月三月山初暖,最爱低檐数枝短。白花不用乌衔来,自有风吹手中满。九月十月争破颜,金实离离色殷殷,一夜天晴香满山”,这几句诗把橘树的枝子、白花和果实写得又美又香。
本诗虽是诗僧之间的赠诗,然而除了个别几个词,如“真子”“俗士”“禅起”,此外并无佛教术语堆砌,更无抽象说教之类。皎然著有诗歌理论《诗式》,深谙诗道的他懂得什么是诗。
此诗写橘树,低檐短枝、清风白花如在目前,金实离离、晴香满山如闻如见。
和苏轼一起吃橘子
浣溪沙·咏橘
[宋]苏轼
菊暗荷枯一夜霜。新苞绿叶照林光。竹篱茅舍出青黄。
香雾噀人惊半破,清泉流齿怯初尝。吴姬三日手犹香。
张九龄《感遇》诗中,橘子只是个概念,既不见色,也不闻香。皎然诗写的橘树是珍木,美丽脱俗,不食人间烟火。苏轼这首词,橘子才真正成为橘子,成为我们都知道的,也都喜欢吃的橘子。
“菊暗荷枯一夜霜”,橘子成熟在众木凋零之时,“新苞绿叶照林光”,秋色明净,橘树的新苞绿叶很喜人。尤其在竹篱茅舍旁边,一株青黄杂糅的橘树,更觉灿烂。
下片三句从嗅觉和味觉来写,读之叫人沁出口水,尝到橘子的酸甜。“香雾噀人惊半破”,橘皮乍剥,细细的香雾喷到脸上,那一瞬间的惊喜。吃第一口,“清泉流齿怯初尝”,橘汁凉凉的、酸酸的,“怯”亦有趣有味。
最后一句余香袅袅。古典诗人很少去写这么具体的细节,手上残留的橘子香味,而且流连了三日,而且是吴姬的手。吴姬当然很美,李白《金陵酒肆留别》不是写过“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吗?吴姬的手想必很白,记得韦庄《菩萨蛮》里写江南女子的白,“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吴姬三日手犹香”,橘子的香味在美人白净的手上弥散开来……一直弥散到时间上的远方,至今我们还能闻其香并被滋养。
橘子只是橘子
不得不说,橘的古典隐喻如今已经过时。橘子就是橘子,无需被人为地赋予隐喻,橘子本身无需那么神秘。
苏轼的咏橘,摆脱了隐喻的束缚,将橘子还原为单纯的橘子,还原为我们对事物的朴素认知。美国诗人威廉姆·卡洛斯·威廉姆斯,这位于20世纪中期开一代生活流诗风的诗人,有一首著名的不像诗的诗,叫《冰箱便条》:
冰箱里的李子它们可能是你留着准备当早餐吃的请原谅我它们太好吃那么甜那么冰
如果去掉表示停顿的分隔符,这就是一句流水账式的便条留言,但诗人把吃李子那个瞬间的感觉变成了诗。停顿就像慢镜头,带我们看见并感受那些李子。苏轼的词同样,带我们先看见橘子长在哪里,然后步步接近,最后停在一个感官享受的瞬间。
诗人走了很久,我们还痴痴地停留在橘的香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