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水吗，是火吗：古希腊哲学家眼中的万物本原（3）

恩培多克勒认为，这四种元素在数量上和质量上都是不变化的，但是能通过不同的组合实现经验世界中事物的变化。比如，一万个土元素构成了一座山，十个土元素构成了石块，那么我们在经验世界看到积石成山或者山碎为石的变化，就是土元素聚合或者分解的过程，而不同的元素之间也可以互相组合，形成更多样的事物。换句话说，万物的不停变化只是元素之间的不停运动，事物可以从存在转变为不存在，也可以从不存在转变为存在，但元素却永远存在。就像赫拉克利特用逻各斯来说明万物变化的秩序一样，恩培多克勒也创造了“爱”和“斗争”两个概念来说明元素之间聚散的规律，这里的“爱”不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而是指元素互相吸引的力量。

与恩培多克勒的观点十分相近的是阿那克萨戈拉，后者也认为万物由一些微小元素组成，但这些微小元素可不止四种，而是有多少事物就有多少与之相应的元素。这种设定解决了古希腊哲学中一直伴随着本原概念的属性转变问题，即一个固定的本原究竟如何成为各种属性不同的万物。恩培多克勒已经尽可能多地把本原扩大为四种，但在阿那克萨戈拉看来，这仍然无法具体地解释现实世界中事物的形成——比如如何用水、气、火、土拼出一头牛——于是他干脆把元素设定成数量上无限多，并认为单个元素的微粒中已经含有它所构成的事物的性质，这样万物的构成就没有属性转化的问题了，只存在拼接聚合的过程。

阿那克萨戈拉同样为这种拼接聚合提出了秩序上的概念，他认为，从元素形成事物需要“心智”的参与。“心智”这个概念是古希腊最早用来表示与肉体或者物质相对的精神的概念，它并非阿那克萨戈拉的首创。在更早的时候，诗人荷马已经使用nous这个词指代与身体活动相对应的心灵活动。到了巴门尼德时，他把心灵活动区分为感官能力与认识真理的能力，于是nous在“感性”之外又有了“理性”的成分。“心智”概念在被使用之初就没有仅限于人类，阿那克萨戈拉认为世界上存在着独立的心灵力量，这种力量控制着元素变为相应事物的过程。不过稍微有些令人疑惑的是，阿那克萨戈拉把心灵的力量描述为一种旋涡式的能动，认为万物都是在这个旋涡中形成的。显然，阿那克萨戈拉没有使用过滚筒洗衣机，否则他就会认识到，万物在旋涡中也可能被搅成一团。

在恩培多克勒和阿那克萨戈拉的论述中，我们模糊地感觉到，元素是一些微小的颗粒，但这种物理上的认识直到主张“原子论”的留基波和德谟克利特出现才被真正地落实到理论中。在1803年英国物理学家约翰·道尔顿提出近代原子说之前的两千多年前，古希腊哲学家就已经提出了“原子”这个概念。在原子论者看来，原子和巴门尼德所说的“一”一样，都是永远存在、不生不灭的，而且和元素一样，数量都是无限的。不一样的是，原子被明确规定为是不可再分的绝对致密的构成万物的最小单位。就像元素的组合构成了万物一样，原子在凝聚之后也会构成万物，不过德谟克利特似乎放弃了给原子的运动设定一个秩序或控制力量的做法，而把事物的形成描述为原子碰撞的结果。

至于“心智”，也被德谟克利特理解为一种球形原子结合的产物。在德谟克利特看来，原子之间的碰撞之所以可能，是因为原子间存在着允许其来回运动的空隙，这个空隙被他称为“虚空”。如果说原子保证了万物存在的可能性，虚空则保证了万物运动的可能性。

虚空概念的提出在某种程度上反驳了巴门尼德关于“不存在者不存在”的同一律原则，这是因为德谟克利特认为只有由原子构成的才叫存在，虚空不是由原子构成的，但只有它也被认为存在时，原子在理论上才有运动的可能性。不过这个问题实际上对巴门尼德并不构成困扰，我们不要忘了，巴门尼德认为万物都是静止的，并不需要什么空间来保证运动，即使有虚空，虚空和万物也是一个整体而不能被区别对待。这就为我们展现了，古希腊哲学家在思考本原问题时经常出现差异的两个思考维度：本原的数量和本原的变化。

现在，借此差异，我们可以简单总结一下古希腊哲学家对本原问题的思考。在最早提出本原问题的米利都学派那里，本原分别被规定为水、阿派朗和气。在泰勒斯、阿那克西曼德和阿那克西美尼对本原的论述中，我们知道追问万物从何而来不仅意味着要找出一个产生万物的存在，还要说明这个产生过程是如何进行的。在对后一个问题的讨论中，我们看到了赫拉克利特与爱利亚学派关于万物是瞬息万变的，还是静止不动的那种针锋相对的观点，同时也能感觉到本原的意义在他们的观点中被大大地弱化了。继而起之的元素论者和原子论者则综合了两者的观点，把变化和静止分别规定为万物和本原的属性，并借此重新回归了对本原的探寻，且分别用四种元素、无限的元素以及无限的原子赋予本原以意义。另外，对于承认万物变化的哲学家来说，他们都在本原之外提到了一个可以影响这种变化的力量。其中有赫拉克利特所说的逻各斯、恩培多克勒所说的爱与斗争，以及阿那克萨戈拉所说的心智。

在这些论述中，我们可以发现哲学家对本原的思考经历了这样两个变化：第一，最开始本原在数量上是单一的，但后来在数量上变成了无限多；第二，最开始本原被认为存在着事物之间的转化，但后来这个转化被具体规定为，本原自身没有性质和形态的变化，只是通过运动上的聚散促成万物的成与毁，所以真正谈得上变化的是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