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特征之下的本质：实体与亚里士多德的“质形论”（2）

不过，如果动态的本原问题可以用现实世界的经验感觉作为辅助工具思考的话，静态的实体问题应该如何被思考呢？亚里士多德给出的答案是：借助于逻辑。

在巴门尼德那里，我们曾经领教过如何用逻辑的同一律进行思考。在亚里士多德这里，逻辑思考被规定成一个更加体系化的思维方式，它由概念、判断和推理构成，这些内容在导论中谈论哲学是否能被定义时就已经说过了。

如果你还有印象，就会记得在导论中，我们得出了无法用定义这种特殊的逻辑判断形式来获知哲学是什么的结论，现在又说亚里士多德需要用逻辑来完成对哲学研究对象实体的思考，这难道不是矛盾的吗？如果确实如此，当然就是矛盾的，但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借助于逻辑，是“通过逻辑来发现逻辑解决不了的问题”，而不是“通过逻辑来解决问题”。这回你可以放心地认为，实体不是逻辑推理的结果，而是超越逻辑的结果。

在亚里士多德的心中，逻辑是一种思维的工具，后人根据这个观点把他所有的逻辑学著作编辑到一起，命名为《工具篇》。这个工具主要用来服务于科学，即用推理来得出某些科学上的论证。

我们已经知道，推理由判断构成，判断由概念构成；概念是我们思维的最基本单位，在科学论证中很少得到实质性反思。这里所说的“实质性反思”是指，对概念如何与其所指代的对象形成根本的不可改变的对应关系的思考。比如，在“石墨是可以导电的非金属”这一判断中，科学的任务是检测石墨是否真的具有导电性，但为什么用“石墨”这个概念指代那种物质，这种指代又意味着什么，则不是科学关注的事情。所以在科学之外对概念加以实质性反思，就成了亚里士多德所认为的哲学的任务。

这个反思，实际上是对思考自身的思考。亚里士多德说，当我们思考一个对象或者说用概念指代一个对象时，只能从有限的几个角度进行，比如时间、空间、数量、关系等。当把这几个角度分别用概念表达后，这些概念就能够成为对同类概念的最高概括，这些具有高度概括性的概念被亚里士多德称为“范畴”。在导论中，我们已经介绍了范畴的数量和含义，现在我们可以关注一个更加重要的内容，那就是“实体”在范畴中的特殊地位。亚里士多德认为，在所有范畴中，只有实体可以成为被描述的对象，即在一个判断中只有实体可以成为主词，其他范畴只能作为说明主词的谓词。由于主词和谓词之间需要靠系词“是”来连接，实体便成为能“是”的存在，这个能“是”的存在又被称为“是者”。

在实际生活的话语中，我们虽然会省略“是”，但在语言的逻辑功能上，“是”必须存在，比如“水可真清澈啊”这句话就可以被转化成“水是清澈的”。当我们说出“水是清澈的”这一判断的时候，实际上是通过“是”来表达对水的认识。在通常情况下，这个认识是要靠对“是”后面的内容进行探索来完成的，比如水是“清澈的”“柔软的”“无味的”等。但是亚里士多德指出，“是”作为系词不仅能把某个事物和某种属性连接起来，还能表达这个事物必须是一个能被追问“是什么”的存在，必须是一个后面可以连接“是”的存在，即必须是一个“是者”。然后，亚里士多德得出了一个重要的结论：在“某某是什么”这样的判断中，通过系词“是”，我们首先可以确定某某具有能“是”的性质，其次才可以确定某某具有什么属性。由于这个能“是”的性质是先于属性存在的，是后续一切认识的基础，我们可以把它看作是一个事物的本质，这个本质比本原更能代表一个事物。

现在，我们能更加深刻地理解导论中为什么说范畴是逻辑思维的起点，因为一旦进入对实体所代表的事物本质的探究，讨论的问题就进入了哲学的领域。换句话说，逻辑只能领我们来到哲学的门口，让我们看到实体的存在，但它对实体本身的研究却起不到什么作用，这正是上文所说的“通过逻辑来发现逻辑解决不了的问题”。

坦白地说，实体并非对“某某是什么”这个问题在字面意义上的回答，而是要通过这个问题进行反思，找到事物的本质。在亚里士多德的论述中，这个本质除了“实体”，还被称为“是者”。“实体”突出的是作为属性依靠者的性质，而“是者”突出的则是这种性质反映在逻辑中与系词连接的特点。为了使关于实体的论述相对清晰地得到把握，我们可以把上述的内容总结为以下的框架：

属性——谓词——现象——动态——显现——自然科学

实体——主词——本质——静态——隐藏——哲学

在这个框架中，为了突出实体隐藏在属性之下的特点，我特意将其置于下面一列。在这一列中，我们可以看到亚里士多德对于实体的思考：作为主词的实体是一种静态的存在，它隐藏在事物之中，表达着事物的本质，它是哲学真正的思考对象。为了和古希腊的自然哲学区分开，亚里士多德把探讨实体的哲学称为“第一哲学”，以标榜其绝对的中心意义。

后人在整理亚里士多德的著作时，把第一哲学的书放在了物理学之后，所以第一哲学又被称为“形而上学”，这里的词头meta在古希腊语中便有“之后”的意思。后来日本哲学家井上哲次郎根据《周易·系辞上》中的“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把metaphysics译为“形而上学”。严复曾用“玄学”来翻译此词，但最终还是前者获得了大家的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