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感知连接世界:近代经验派的认识论(2)
在这个立场下,贝克莱坚决否认实体的存在。他认为,我们完全没有必要设想,事物需要一个实体来承担它的各种属性。实体这个概念暗含着证明事物存在的私心,但是贝克莱觉得人只能停留在对事物的感受上,我们既没有必要也不能够证明,事物除了能给人留下观念,还有什么其他内容。换句话说,我们感受到一片片长在树上的、绿色的树叶时,就已经知道,当前正在给自己印象的是树叶而不是其他。它虽然名为“树叶”,但并不意味着这个名字一定要对应一个实际的存在。名称更像是一种对观念的临时概括,你叫它“树叶”也行,叫它“叶子”也行,甚至随便给它起个名也行,但不能因为名称的存在就说它对应着一个存在。在这里,我们看到了贝克莱对中世纪唯名论的继承。
贝克莱否定实体存在,后果是万物的存在没法被证明。这是一个灾难性的结论。难道说,我们一直暗恋的那个女孩或男孩是不存在的吗?难道说,我们每个月都会去一次的私房餐厅从未存在吗?对于这种问题,贝克莱会回答说,脸红心跳、辗转反侧、津津有味、酒足饭饱这些都是存在的,但是那个人或那盘菜除了能留下观念,并不存在,我们之所以——按照常识来说——觉得人和菜都是存在的,只是因为我们感知到了这些观念而已。基于此,他得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结论:存在就是被感知。
大部分第一次听到这个结论的人,一定会本能地反对。英国作家萨缪尔·约翰逊就曾经用踢石头一脚的方式来证明石头的存在。不过这种脚上的疼痛真的能证明石头的存在吗?在VR技术普及的今天,我们完全可以做到戴上VR眼镜,连上神经传导线路,在凌空踢出一脚的同时,刺激脚上神经。但是你一定还不服气,会接着反驳说,就算现在感觉不到万里长城,难道万里长城就是不存在的吗?需要了解的是,贝克莱的意思是人与物的唯一连接是观念,人只能通过观念感知事物,事物也只能通过给人观念而被感知。例如,当你在华盛顿和人打赌说,北京的万里长城存在,你实际说的是:“我现在去北京八达岭万里长城,我会立刻感知到它。”这仍然符合“存在就是被感知”的原则。
提出“存在就是被感知”的贝克莱是想说明,知识的来源不是事物而是观念,但这种纯粹经验主义的论调反倒会让我们怀疑知识的确定性——眼见的不一定为实,我们怎么去证明作为知识来源的观念就是正确的呢?而且,如果知识的来源是观念,那么观念的来源又是什么呢?对于这些问题,信仰虔诚的贝克莱当然要宣扬上帝的威力。所以在其哲学中,是上帝把观念置于我们的感官中,让我们有能力去感知;也是因为上帝的存在,我们的感知才有了正确性的基础。
但这样一来,是不是意味着上帝可以在我们的感知之外存在呢?贝克莱当然承认上帝的存在,只不过他认为上帝不是广延性的存在,而是一种精神上的存在。与之相应,人既然要接受上帝的恩赐,也必须是一种精神上的存在。但存在一般是实体的根本属性,按照贝克莱的说法,上帝和人就都成了一种“精神实体”或者“心灵实体”。作为一位哲学家,贝克莱极力反对实体这个概念,但是作为一位称职的主教,贝克莱又不能否认精神实体的存在,尽管精神实体本身就是一个有些怪异的概念。
这种由于特殊身份而导致的上帝信仰,并没有贯彻到每一位经验派哲学家的思想中,至少在苏格兰的大卫·休谟这里,上帝就是一个值得怀疑的对象。作为经验论者,休谟严格执行观念须从经验中来的原则。他认为,我们既然在经验中无法感知上帝,上帝就不存在。当时关于上帝的存在,最著名的专门性论证是威廉·派里提出的“钟表匠类比”,即如果一个构造精巧的钟表需要一位制作者,那么构造精巧的世界同样需要一位创造者,这个创造者便是上帝。但休谟认为,钟表需要钟表匠制造,这确实是我们可以经验的,但世界需要上帝来创造,则是我们不能经验的事,所以二者并不能拿来类比。并且,休谟更为透彻的反驳在于,他根本不承认一个创造物必须有一个创造者,更直白地说,他不承认原因与结果的必然联系。
因果关系是我们思维的一种常见形式,我们习惯用“事出有因”来分析某个事件。但休谟指出,所谓因果关系,只是两个现象总是紧密地一前一后发生而已。我们反复地感受到这两个现象的紧密发生,便会留下印象,以致提起其中一个现象时,总会联想到另外一个。休谟认为,用这种联想去回忆过去没有什么问题,但用其预测未来,则存在风险。
举个例子来说,假如住在楼上的夫妻每次吵架的顺序都是丈夫摔碗然后妻子哭泣的话,我们心中就会有这种联想:丈夫摔碗的结果是妻子哭泣,或者说妻子哭泣的原因是丈夫摔碗。有一天,当再一次听到丈夫摔碗的时候,我们可以根据因果关系推断出妻子会哭泣吗?虽然大部分情况下是如此,但是这一天丈夫可能是由于洗碗时手滑把碗摔在了地上。不仅如此,假如又有一天,我们听到了丈夫摔碗后妻子开始哭泣,我们仍然不能确定上述的因果关系成立。因为这次的真相可能是,丈夫在吃饭时心脏病突发,倒在地上的同时把碗摔碎了,而妻子因为伤心过度开始哭泣。这个例子说明,因果关系并没有一个不证自明的理论基础。休谟把原因与结果都还原为人感知的现象,然后试图指出在感知之外不存在任何原则,所以我们不能用因果关系对那些发生在未来的、尚未被感知的事情做出什么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