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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的归信仰,知识的归知识:康德的认识论(2)

康德认为,知性表现为做出判断的能力,而之所以能够做出判断,是由于我们的知性之中天然地包含某些范畴——确切地说,是十二个范畴。在导论中我们介绍亚里士多德十范畴的时候,曾经提到过康德的十二范畴。康德把这些范畴以更加清晰的条理分成了四组:量的范畴、质的范畴、关系的范畴、模态的范畴。每一组都找到了三项具体的范畴,比如属于模态范畴的三项是:可能性和不可能性、存在与不存在、必然性与偶然性。作为概念的起点,康德认为,这些范畴在每个人出生时就存在于其头脑中了,就像感性拥有天然的直观形式一样,知性也把这些范畴作为自己的形式。

只不过,由于范畴的运用更为复杂,所以知性中没有直观,取而代之的是,知性拥有一种被康德称为“统觉”的整合能力,它可以把杂多的感性材料统一到某个或某几个范畴之下,也可以把运用范畴得到的信息统一在一组知识中。更重要的是,康德认为统觉能力证明了“我”的存在,因为所谓的自我意识不是别的,正是那种把所有知觉综合为一个统一体的过程。如果说,笛卡儿是从“我思”推出了自我的存在,康德则是从“我能够整合知性的材料”推出了自我的存在。

人通过整合知性材料已经足可以获得知识,但康德说,我们的认识过程并没有到此为止,在知性之后,人还拥有理性。如果说,知性表现为运用概念进行判断的话,理性则表现为运用判断进行推理。康德认为判断与推理的一个不同在于,前者不能脱离经验,而后者可以脱离经验。当我们判断说“这枝玫瑰是红色的”时,它是基于现实的一条信息,但当我们推理说“玫瑰是红色的,这朵花是玫瑰,所以这朵花是红色的”时,它并不受经验的限制。康德认为,推理的实质是在无条件的前提下所进行的具体分析。

在上述推理中,“玫瑰是红色的”就是排除了现实条件的经验,而“这朵花是红色的”是对无条件的具体分析。这说明,在人使用推理进行思考时,具有一种设想“无条件”的天赋。而康德认为,人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天赋,是因为理性之中天然蕴含着理念。正如他借用亚里士多德的“范畴”说明知性中天然蕴含的东西一样,这里他也借用了柏拉图的“理型”。与柏拉图不同的是,康德的理念特指本来存在于我们的认识结构中,并赋予我们追求“无条件”禀性的最高要素。“最高”的意思是,对人的认识来说,理性的理念已经是终点,知识都到此为止。

理性的理念有三个:上帝、世界、灵魂。康德认为,“世界”这个理念代表了认识对象的无条件,“灵魂”这个理念代表了认识主体的无条件,“上帝”代表了一切事物的无条件。所以,只要这三个理念存在,人在发生认识的时候,就永远有一种把知识扩大到无条件的程度的倾向。比如,我们不仅想知道下雪的原因是什么,还想知道一切事情的终极原因是什么。这也是形而上学会存在的原因——很明显,康德选择了三个最能代表形而上学的词来作为理性的理念。

但与传统形而上学不同的是,康德并不认为我们可以围绕这三个理念形成具体的知识。这是因为,当对上帝、世界或灵魂做出判断的时候,我们是在用知性的范畴对理性的理念进行分析,但范畴只能向下去分析感性材料,而不能向上去分析完全与经验无关的理念。传统形而上学中诸如“灵魂是否存在”“上帝是否全善”“世界是否无限”的讨论,正是犯了这样的错误。康德认为,把理性的理念与知性的范畴结合,是一种对理性的误用。他强调形而上学一定要在合理的范围内展开自身,而不能随意跨出边界与经验发生联系。他写出了《纯粹理性批判》,就是想要告诉人们真正的理性有一个严格的界限。

坦白地说,理念作为整个认识过程的终点或最高点,其上不再有更高级的能力或要素。所以对于理念,我们除了由感性开始一步步地到最后推导出来它们,并不能对它们进行进一步的探索。本来我们在知性阶段已经能够获得知识,但是康德还要在其上设定理性阶段,就是为了表明,人可以通过理性进一步整合知性知识。虽然整合的结果仅仅是在理论上确定了三个不能被继续追问的理念,但这个过程本身却表明了,人拥有一种对知识的永恒追求。

更重要的是,康德通过这种理论上的设定,保留了形而上学的意义。他虽然认为传统的形而上学值得批判,但是又不同意把其彻底取消。因为只要上帝、世界、灵魂这三个理念存在于我们心中,人的认识就有一个终极的指向。这个终极指向虽然在理论上永远无法到达,但并不妨碍它对人的实际行动的影响。比如,我们无法用知识证明上帝的存在,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因为信仰上帝而多做好事。所以康德特别指出,如果能够限制知识的范围,就会为信仰留出位置。虽然理性的理念无法给予我们知识,但却能够为我们提供实践上的价值。于是,在完成了对纯粹理性的规定之后,康德又开始了对实践理性的说明,只是后者已经与认识论无关,而是进入了道德哲学的领域。

从上述的讨论中我们能看到,康德构建了一个始于感性、终于理性的认识结构。如果你是一个善于发现的人,大概已经对康德认识论的特点有了一个明显的感受,那就是,他在充分承认经验重要性的同时,又在认识结构中设定了很多超越经验的东西,比如,感性的时空形式、知性的范畴、理性的理念等。康德像经验派一样,认为知识确实是从经验开始的,但这并非意味着知识来源于经验。这就好像我在晚上六点把朋友请到家中为他们做石锅拌饭,但石锅拌饭并不是在六点才出现的——所需的食材是我早上去超市购买的,而所需的器皿则是从我出生起家中便有的老物件。

可以说,康德像唯理派一样,承认人身上有天赋的东西,只不过它不是具体的观念,而是具体的认识能力而已。康德认为,这些认识能力在类似于“尝到一碗糖水”这样具体的经验发生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并且正因为这些能力的存在,我们只能以一种被这些能力所规定的方式来认识事物。时空感、范畴和理念的组合像是一副神奇的墨镜,只有戴上它,我们才能看见东西,但是看见的东西也无可避免地变成了墨镜的颜色。不管如何,康德认为构建认识论的关键在于,说明墨镜是如何让我们看到世界的,即经验之前的能力是如何发挥作用的。所以,他的认识论又被称为“先验的”哲学。

请注意,“先验”这个概念在康德这里,指的是一种哲学研究的方法,这种研究的内容仅限于讨论人的认识结构在经验发生之前已然具备了哪些能力,以及这些能力如何发挥作用。用康德自己的话来说,凡是不涉及认识对象而只涉及认识方式的知识,就是先验的。

几乎所有学习康德哲学的人在一开始都会把“先验”与另外一个词——“先天”搞混。正如你我所知,在日常的交谈中,“先天”的意思是“从出生起便具有的”,但是为了理解康德的思想,我们可以暂时放下这种含义。康德的“先天”不是一个时间的概念,它被用来形容完全不需要依靠经验而存在的性质,即普遍必然性。这是因为,所谓个别的东西或偶然的东西,都是我们在一个个具体的事例中经验观察的结果,而如果某个东西能脱离经验而存在,就是说,无论我们是否用经验对它进行验证,它都是那样,那么它只能是普遍必然的。比如,无论我们是否用经验验证正方形的四个角之和等于360度,它都必然如此,而且所有的正方形都如此。对于人的认识来说,我们也拥有着可以独立于经验而存在的能力,所以时空感、范畴、理念这些要素在康德看来都是先天的。可以说,所有先验的东西都是先天的,但并非所有先天的东西都是先验的。因为“先验”只是康德试图在认识论中去探索“先天”是否可能而获得的知识,“先验”仅仅是针对认识结构中的先天要素而说的,在认识论之外,还有另外的知识也可以属于“先天”。所以,“先天”的范围要比“先验”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