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与北京的秋天对话(2)
因之我又想起,你最爱吃那甜甜的蜜枣,我便向这树上呆呆地看着,好像那浓枝中就生出了许多果子。这些枣儿更不须蜜渍糖饯,自然地那么甜,我就摘取了一筐,背在身上,肋间双翼,飞鼓而到你那里,我看你笑着,看你笑着吃完了这筐枣儿。剩了一些核子,是含了你齿舌的余芬,我就一齐放在衣兜中。枣核受了我心头热气,就盘结了起来,慢慢就长成了一株大树,“春”来了,枣树开了新花,新花的香味我嗅到了,用力地嗅,我还以为这是你的粉颊哩!然而那一株枣树的枝儿又碰了我的帽子。
梁实秋也好,张友鸾也好,这些作家回忆北京的时候,都写得很细,有大量的细节。你们的文章为什么写不好?常常没有细节,都是很粗的。你们知道的水果种类很少,认识的树也很少,认识的花也不多,写什么东西都只有那几句话,根本没办法展开。而他们都写得很细致,细致是一种观察力,也是一种表达力,是他们知识丰富的一种表现,所以你们得学会捕捉细节。你们到故宫里面去看那石头是什么颜色的,有的地方是砖头铺的,有的地方是石头铺的,有的是大理石,有的是汉白玉,是吗?御花园有很多种树,那里面种的树,还是很有规律的,比如小院子里应该种什么?枣树之类的。我们进午门前,护城河边种什么树?一路都是柳树。到了景山公园里面,我们看到的是什么树?榆树、槐树……如果你们不认识这些树,这些树跟你们就没有关系,也没有一点情感,你们写出来的东西也是没有生命的、干巴巴的。你们在老北大红楼也只看见几块砖头,甚至你们都没留意,没把这砖头给写出来。李益帆写的《红楼的蟋蟀》虽然很简短,但是有很多细节在里面。上个星期我们上过《与蟋蟀对话》这一课,他活学活用了,跟昨天的课联系起来了,这就是学习能力。这就是关联性,把两件事情连在一起,而且如此的巧妙贴切。蟋蟀很小,齐白石的画中常常只有一个小东西,如小蟋蟀、小蜜蜂、小蝴蝶,画面都是活的,有生命气息的。他用小东西来表现他的审美理想。李益帆用蟋蟀的眼光,实现了他与蔡元培跨越一百年的对话。所以那篇文章非常精彩,这蟋蟀最后吟唱了《失乐园》《北大之歌》。为什么是《失乐园》?因为你们演绎的《幸遇先生蔡》中,辜鸿铭要跟燕瑞博比赛背诵《失乐园》啊。关键的时候就要把相关的细节调出来。
审美常常需要有一个媒介,如一只蜜蜂、一片树叶、一个果子,都是可以用来做审美的媒介的。一个画家要画出美,有人画叶子,有人画马,有人画牛,有人画虾,有人画花……都可以。写好文章并不困难,首先要有一颗捕捉美的心。
另外,要注意知识的准确性,特别是写一些你们并不熟悉的内容时,千万要小心,如果你们没有十分把握,宁可不写,只写你们知道的、有把握的,不要写你们一知半解、半懂不懂的,否则你们写出来可能会闹笑话。这些作家写出来的东西都是他们懂的,如果不懂,他们就可能闹笑话,他们把槐树写成榆树,把榆树写成槐树,把枣树写成柿子树,那他们的文章就经不起推敲。
刚才我们讲到秋天的水果、秋天的树,我们再来看看北京的秋天还有什么。读文章,要学会分类,学会归纳,学会总结。读一读张恨水的《听鸦叹夕阳》:
北平的故宫,三海和几个公园,以伟大壮丽的建筑,配合了环境,都是全世界上让人陶醉的地方。不用多说,就是故宫前后那些老鸦,也充分带着诗情画意。
北平深秋的太阳,不免带几分病态。若是夕阳西下,它那金紫色的光线,穿过寂无人声的宫殿,照着红墙绿瓦也好,照着这绿的老树林也好,照着飘零几片残荷的湖淡水也好,它的体态是萧疏的,宫鸦在这里,背着带病色的太阳,三三五五,飞来飞去,便是一个不懂诗不懂画的人,对了这景象,也会觉得是衰败的象征。
你们今天在故宫里有没有看见飞的乌鸦?见到了吗?至少看见了会飞的鸟吧,我们把它们归到鸟类。这篇文章题目叫《听鸦叹夕阳》,今天我们虽然回来有点早,离开故宫的时候还没有看到夕阳,但是我们明显感受到了北平深秋的太阳了,也感受到了太阳的那种病态,也看到了鸟在那里三三五五地飞来飞去,尤其是跟红色的宫墙、黄色的琉璃瓦配在一起,就更显出秋天的那种凄美。
郁达夫的《故都的秋》写的是他在北平工作时的体验,他拿更熟悉的江南来做参照系:
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吧,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说到了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教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
除了很典型的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郁达夫专门讲到了驯鸽的飞声,那表明还有鸽是吧?鸽我们可以归到哪类?会飞的鸟类!然后他讲到了牵牛花,我们把牵牛花归到哪类?花果!——秋天的花果,秋天的树,秋天的鸟。他接下来还讲到了秋天里衰弱的蝉声,秋蝉是什么?秋蝉是虫。他还讲了蟋蟀。如果我们把虫跟鸟放在一起,就可以叫秋天的虫鸟。
郁达夫还写到了秋雨:
唉,天可真凉了!可不是吗?一层秋雨一层凉了。
前两天正好北京下了一场秋雨,然后开始降温。你们来时,正好赶上了郁达夫体验过的一层秋雨一层凉了。
郁达夫接下来还写了北京的果树,跟梁实秋、张友鸾、老舍他们一样:
北方的果树,到秋天,也是一种奇景。第一是枣树,屋角、墙头、茅房边上、灶房门口,它都会一株株地长大起来。像橄榄又像鸽蛋似的这枣子颗儿,在小椭圆形的细叶中间,显出淡绿微黄的颜色的时候,正是秋的全盛时期;等枣树叶落,枣子红完,西北风就要起来了,北方便是沙尘灰土的世界,只有这枣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国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没有的Golden Days。
郁达夫笔下秋天的枣树和张友鸾的枣花香相呼应。一个写的是枣树开花的时候,一个写的是结果的时候。鲁迅写过一篇《秋夜》,一开头怎么说?“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鲁迅为什么会写枣树呢?难道绍兴的家中会有枣树吗?这是他1924年写的,他住在北京,后园可以看见枣树,太平常了。不同的作家回忆北京,都喜欢写枣树,原因是枣树很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