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与秦淮河对话(1)
先生说
孔尚任是山东曲阜孔家的子弟,孔子的后裔。1699年,他三易其稿完成《桃花扇》这部作品时52岁,正值他生命的黄金时代。《桃花扇》是清代早期文学史上的一个重要收获,孔尚任用剧本的方式展现了对明代末年兴亡、人性、爱情的深刻洞察,并真正用文学的方式来叙述秦淮河当年发生的故事。在整个古代文学史上,《桃花扇》也是有地位的。清代还有洪昇的《长生殿》,这些作品代表了中国戏剧上最重要的创造。
当然中国人不是最善于写戏的,在西方,古希腊时就出现了埃斯库罗斯这样的剧作家,中国到元代才出现关汉卿、王实甫这样的剧作家和《窦娥冤》《西厢记》这样的作品,离现在都不足八百年。明代的汤显祖写了一部《牡丹亭》,有人将他跟莎士比亚相比,莎士比亚是西方戏剧界的第一把交椅,留下了大量经典剧作。
写戏不是我们最擅长的,我们擅长写诗。《诗经》很古老,诗是我们的传统,这个传统曾被叫作“诗教”。西方的传统是史诗和悲喜剧,戏剧需要在舞台上表演出来。我现在为什么非常看重戏剧?因为戏剧可以把人性“整盘”端出来,大家可以看到完整的表现。
我们知道《桃花扇》是出大戏,要把整部戏演下来是一个大工程。因此我用取巧的办法,只拿了《桃花扇》最后的《余韵》。《余韵》是《桃花扇》的结束,也是《桃花扇》整部戏演完以后的一个“尾巴”,也就是收尾。这个时候主角都已经退场了,从舞台上下去了,上场的人是苏昆生、柳敬亭、老赞礼,这三个人上来为整部戏做了一个总结。
他们上场的时间是戊子年九月,也就是1648年9月,明朝亡于1644年清兵入关,已四年矣。1645年,就是戏里讲的乙酉年,李香君到山里隐居了三年,主角退隐了,苏昆生是穿线之人。整个中国已春秋迭代,从明朝到了清朝,1645年是清顺治二年,南明在南京也已失败,秦淮河的水还在流淌。在这样一个时代里,主角都离开了,苏昆生他们几个小角色如白头宫女闲话天宝旧事,讲的都是过去的旧事。在这个戏里面,我们看到的是时代的悲剧。
秦淮河实在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爱恨情仇、家国兴亡都在一水之间。我们读张恨水的《日暮过秦淮》,读俞平伯和朱自清的同题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同样能勾起对秦淮河的记忆,是因为秦淮河的水积淀着太多历史的记忆,李香君这些人物都像鲜活的一样。李香君是一位真实的历史人物,又成了《桃花扇》的女主角。从某种意义上说,如果离开了李香君,离开了《桃花扇》,秦淮河的“含金量”就大大地降低了。《桃花扇》几乎代表了秦淮河最后的黄金时代,明末清初的秦淮河还是繁华的。那时候的文人和那时候的歌女、名伎都在秦淮河活动,她们既能写出极好的诗,弹得一手好乐器,又有非常高的生活品位,更难得的是还有骨气,能傲视权势、金钱。那样的时代早已远去,因此只剩下怀旧了。
怀旧其实是人类重要能力之一。你觉得一只老鼠会怀旧吗?人的本事之一是具备记忆的能力,记忆就是人脑对经历过的事物的识记、保持、再现或再认。所谓“十里秦淮,六朝金粉”,秦淮河不仅是我们今天目睹的那条秦淮河,同时也是我们不断地从书上看到、从其他地方听到的秦淮河,是“夜泊秦淮近酒家”的秦淮,是“梦绕秦淮水上楼”的秦淮,也是“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如果说国家是土地、人口、文化的总和,这文化可以超越现存的政权,它是跨朝代的,你觉得清代属于中国吗?清代如果属于中国,那宋代属于中国吗?所以它就跨越了朝代,变成了一个更大、更广的概念,也是更深、更远的概念。
教育是什么?教育就是让人变得更有理解能力,对于一切发生的事情,过去、现在和将来,将来的事情我们并不知道,但是透过过去和现在我们能预测将来,或者说猜想将来。每一个学科其实都是要让人与其眼前的世界和过去的世界,以及将来的世界对话。我把我们的课叫作“与世界对话”,这个世界不单是眼前的世界,同时还包括过去的世界和未来的世界。五十年后,你们也不过60岁左右。五十年后我应该不在了,即使在,可能也没有思维能力了。人存在的确定性是什么?就是思维能力。我说我是一个人,我怎么确定我是一个人?就是因为“我思故我在”,法国哲学家笛卡尔首先说出来的。但有的人不是,他们反过来,“我在故我思”。
我们与秦淮河对话,可不可以反过来理解成秦淮河跟我们对话?秦淮河比我们厉害多了,你们知道秦淮河的水已经流了多少年吗?我不知道。我未能追溯秦淮河在历史上存在的确切时间,我倒觉得,现在更应该关心的是秦淮河的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浑浊的,我连这个问题都没有搞得很清楚,我应该关心秦淮河的水是从哪一天开始流的吗?我可以确定的是什么?我可以确定的是秦淮河的水在我们所有人出生之前很久就已经在流了,它比我们更具有确定性,它比我们更长久。我们出生前,它就在了;我们离开之后,可能它还在。因此我们必须找到自己比秦淮河厉害的可能性,这就是我们在跟秦淮河对话时要获得的精神密码。
秦淮河能否理解几十个小孩来到它面前指手画脚,说《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说《日暮过秦淮》,说《桃花扇》,说朱自清、俞平伯、张恨水、孔尚任、李香君?秦淮河能否记住他们的名字?也许绝无可能,因为这是一条物理的秦淮河,这条河只管自己流,流到哪里算哪里,有多脏算多脏。它不知道自己脏,你怎么知道的呢?“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河,安知河之不知自己脏”呢?我说秦淮河不知道自己脏,秦淮河也许会反过来问我,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自己脏呢?我确信它真的不知道自己脏,它如果知道自己脏,它就变成另外一种生命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最后超越了秦淮河,因为我们能理解它,但它理解不了我们。也就是法国哲学家帕斯卡说的那句话:“然而,纵使宇宙毁灭了他,人却仍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东西更高贵得多,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对他所具有的优势,而宇宙对此却是一无所知。”
我们最后要获得的能力就是理解力。你要理解这个世界,并且有能力跟这个世界对话,把你的理解表达出来。文学是解决“表达”问题的,我觉得物理学也是解决“表达”问题的,哲学也是解决“表达”问题的,艺术也是解决“表达”问题的。音乐用什么来表达对世界的理解?音符。绘画用什么表达?色彩、线条,还可以用其他的方式。文学用什么来表达?文字、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