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被命运扼住咽喉的诗人——卢照邻

书名:在唐诗词里孤独漫步本章字数:2339

当卢照邻与家人依次告别,然后艰难地拖着半瘫的身体,挪到颍水边,准备投入清清的流水的时候,他想起了多年前在孙思邈庭院里的那个下午。

悲情诗人

唐代是一个鼓励人幻想的时代,也是一个鼓励人做梦的时代。初生的帝国正在上升,以前的陈规陋习几乎被扫除殆尽,每一天,都在上演着起于布衣至于卿相的活剧。“虞李岑许之俦以文章进,王魏来褚之辈以材术显。咸能起自布衣,蔚为卿相”。充满机遇的时代使每一个读书人都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充满了进取与征服的豪情壮志。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繁华梦。

卢照邻就是带着这个梦进入邓王府的。邓王李元裕是唐高祖李渊第十七子,雅好经典,府中有书十二车。卢照邻到邓王府,被任命为典签。典签之职始于南朝,最早是皇帝为了监视、控制诸王而设立。到了唐代,典签已经没有“打小报告”的职责了,其主要任务就是替诸王整理图书。卢照邻担任典签之后,邓王府的十二车书被他阅读殆尽,很多书籍他都能讲出大意。邓王十分喜欢卢照邻,经常说卢照邻是他的司马相如。

九年后,卢照邻离开了邓王府,调任益州新都县县尉。当时的四川跟中原比起来,还是边远之地。因此,卢照邻的这个官位只能说聊胜于无,而且,诗人并不知道,命运已经开始对发出金石之声的诗人悄悄伸出了魔爪。

在新都的日子里,卢照邻认识了王勃、杨炯和骆宾王,“四杰”以诗互相唱和。在新都,卢照邻还纳了一个妾,生了几个孩子。可以说,此时是诗人一生中最惬意的时刻,然而就在这时,他人生中最大的打击降临了——他得了风疾。

对于风疾,后人有不同的解释,有人说是风寒或者风湿一类的疾病,有人说风疾就是在中世纪几乎毁掉了整个欧洲的麻风病。不管是哪一种病,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随着病情的加重,卢照邻半个身体逐渐瘫痪了。

和初唐其他几个伟大的诗人一样,卢照邻也曾经向往过在沙场上建功立业,谋取功名。在《横吹曲辞·紫骝马》中他曾经咏叹:

骝马照金鞍,转战入皋兰。

塞门风稍急,长城水正寒。

雪暗鸣珂重,山长喷玉难。

不辞横绝漠,流血几时干。

可是,不仅诗中描述的生活离卢照邻越来越远,甚至能像平常人一样正常地走路也成了奢望,他只能像蠕虫一样,艰难地挪动自己的身体[“一伸一屈兮,比艰难乎尺蠖”]。朋友早已云散,官位也因为疾病而失去,卢照邻在《失群雁》中哀叹:“惆怅惊思悲未已,徘徊自怜中罔极。”这只失群的孤雁,其实就是诗人自己。为了治病,卢照邻隐居太白山,结交道士,炼丹治病。《唐才子传》中说,卢照邻还真的找到了治病的良药,一种叫玄明膏的丹药。可是,在治疗过程中,卢照邻得知父亲去世的噩耗,悲痛欲绝,号恸不止,竟然将服下的丹药吐了出来。之后,卢照邻的病情日益加重。

卢照邻曾经在其代表作《长安古意》中写道:“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可是现在,卢照邻还没有得到他愿意为之献出生命的爱情,生命却要离他远去。走投无路的卢照邻想到了最后一线希望——被誉为“药王”的医中圣手,时年已经九十二岁的孙思邈。于是,在一个萧瑟的下午,卢照邻以病人兼弟子的身份,来到了孙思邈暂住的长安光德坊官舍。

天道在哪里?

卢照邻站在颍水边,河水清清,他想起了那个下午他与孙思邈的对话。

卢照邻问:“人与天有无相似之处,人为什么会患病?”孙思邈回答说:“人与天,有相似之处。天有四时,寒暑更迭,日月更替。天有雨,有风,有露,有雾,有霜雪,这是天地正常的规律。一旦无法正常运行,就会发生水旱之灾。人患病,原因也在于此。”

卢照邻又问:“这种情景可以改变吗?”孙思邈回答说:“天地有可消之灾,身有可消之疾,关键是要懂得其中的规律,这,就是天道。人要有忧畏之心,才能避免灾祸。”

卢照邻号幽忧子,他为自己起此号,原因众说纷纭,其中一种说法是久受病痛折磨的诗人,因为已经看不到天道,所以给自己起此号。在孙思邈的庭院中,卢照邻看到了一棵梨树。那是一棵垂死的树,曾经的美丽与动人已然不再,如今剩下的只有零落的枝叶和残花,卢照邻悲哀地吟道:“花实憔悴,似不任乎岁寒;枝叶零丁,绝有意乎朝暮。”诗人感受到生命脆弱得不堪一击,自己更是形容枯槁,他分明看见自己的生命如手中沙,正在毫不留情地从指缝中溜走。

孙思邈未能治好卢照邻的疾病,不久,卢照邻足部痉挛,一只手也完全残废了。万念俱灰的诗人写下了名为《五悲》的骚体文,分别是《悲才难》《悲穷通》《悲昔游》《悲今日》《悲人生》。他不无自嘲地说:“唐高宗时看重官员的吏干,可自己却是个儒生;武则天时看重法家学说,自己却在炼丹学道;朝廷祭祀中岳,在全国招纳贤才,可是自己已经一病不起了。”“天者诚难测,神者诚难明”,命运是一个力量强大而性格残忍的顽童,面对诗人凄惨悲怆的生命似乎没有任何恻隐之心,没有任何同情之意。

命运在进行这种残忍的恶作剧的时候大概是不会感觉到累的,但是诗人已经累了。离开孙思邈之后,卢照邻来到阳翟具茨山下,买了数十亩土地,住在那里。诗人让人为自己挖好了墓,经常叫人把自己抬进墓穴,偃卧其中。半生的病榻生活已经让他失去了所有生的希望,人生无常,苦难不断,理想和肉体都在诗人面前幻灭。他在《释疾文》中说:“覆焘虽广,嗟不容乎此生;亭育虽繁,恩已绝乎斯代。”诗人去意已决,他说:“我还能到哪里去呢?我能做的,只有从箕山高峰上跳崖,或者投入颍水清清的波涛中,了此残生。”

可是,诗人半身不遂已经数十年,根本无法爬上山顶,因此不可能用凌空一跃来为自己多灾多病的一生画一个句号。于是,他决定和屈原一样,投入清清的沧浪之水。于是,他写下遗书,告别家人,拖着半边已无法移动的身体,挪到了颍水边。这时,他想起了多年以前在孙思邈庭院里的那个下午,想起了那棵垂死的梨树,想起了孙思邈说的“天道”。

“天道究竟在哪里呢?”卢照邻抬起头,望着苍天,他觉得自己似乎笑了一下,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然后,他低下头,投入了清清的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