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界是最伟大的意义——“初唐四杰”
从读书时知道“初唐四杰”的名字开始到现在,我经常思考两个问题:在诗人多如璀璨群星的唐朝,为什么他们能被称为“杰”?在风格如豹纹般斑斓的唐代,他们为什么能够成为开启一代新风的人物?这两个问题,直到最近,我才有了一个略微明确的答案。
中国诗歌,走过了先秦的蒹葭苍苍,走过了汉代的皎皎织女,走过了魏晋的东篱南山。当先人们将诗歌作为爱情的信物时,诗歌就回报先人以爱情;当他们将诗歌作为幻想的工具时,诗歌就回报他们以幻想;当他们把诗歌作为志向的载体时,诗歌就成为他们志向的坚强依靠。但是,当人们把诗歌当成宫廷的玩物,作为献媚的秋波,甚至作为猥亵的手段时,诗歌就沦落风尘,诗人也就陷入“猥琐”。
简文帝有句名言:“为人宜严谨,文章宜放荡。”这可以作为齐梁诗风的一个最好注脚,也可以作为诗人人格分裂的一个最好依据。诗人固然不可能是完人,甚至很多诗人自身就有很多问题,宋之问之卖友,王勃之狂傲,杨炯之残忍,卢照邻之悲观,骆宾王之孤注一掷,放在任何人身上,这些都是有可能使人陷入不复之境的人格缺陷,事实上,他们也用自己的人生为这些缺陷买了单。但是,他们更用自己的诗歌,为所有人的所有缺陷买了单。如果诗人的人格分裂是不可避免的,那么“为人放荡,文章严谨”也许比“为人严谨,文章放荡”要好一些。因为,虽然他们自己是不完美的,但是至少可以用自己的诗歌使更多的人完美。
从“初唐四杰”开始,诗歌摆脱了齐梁时期的卑微和猥琐,摆脱了臣妾式的献媚和调笑,成为精神的载体、思考的翅膀。长久以来覆盖在诗歌身上浓浓的脂粉气终于开始淡去,一种逐渐靠近上苍和大地的诗歌开始出现。“四杰”中的每一个人,几乎都遭遇了这样或者那样的不幸,他们是天才的诗人,但是同时又是苦命的诗人。诗人写诗是痛苦使然,但是,“四杰”的痛苦摆脱了以前诗人嗜痂吮痈的阴暗,走出了顾影自怜的狭隘,而进入了一个更加广阔、更加宏伟的境界。他们的人生都很悲惨,但是正是由于这种悲惨,使我们在吟咏他们的诗歌时,更能体会到生命的澎湃,感受到灵魂无处不在的思索。他们有虚伪,却教会我们真诚;他们有苦难,却教会我们珍惜;他们有失意,却教会我们乐观;他们有卑微,却教会我们自尊。
于是,这些名字,不再属于他们自己,不再具有实在的户籍上的意义,而是成了一个个符号,一个个象征,一个个图腾。在唐代诗歌史上,他们开启了一扇大门,这扇大门后面,不仅是宏伟壮观的诗歌的宫阙,更是一个超越了庸俗和卑微以及猥琐的大境界。这个境界的关键词很多,比如自信、骄傲、自尊、同情、潇洒、乐观……他们用诗歌装点了一个时代,用诗歌记录了一个时代,也用诗歌创造了一个时代。他们用诗歌挽救了被南朝的轻佻和阴暗毒化了的唐代人,也挽救了我们。
关于“四杰”,唐代的争论远比后代要多得多,甚至连李商隐都觉得“四杰”不过是诗歌的对仗使用得比较好罢了。但是,杜甫却在著名的《戏为六绝句》里说: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王国维说,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作诗如此,做人,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