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墙 中国文人的立身之宝——韩翃

寒食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韩翃，生卒年不详，字君平，南阳人。天宝十三载进士。曾两度为节度使幕僚，“大历十才子”之一。大历诗人多饱经战乱折磨，韩翃也不例外。《本事诗》里记载了韩翃与恋人柳氏破镜重圆的故事。

韩翃与柳氏情深义重，后来他投奔淄青节度使侯希逸，畏惧战祸连连，不敢携柳氏同去，于是将其留在长安。三年后韩翃未能依约迎柳氏，于是给她寄去一首诗：

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

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

柳氏得诗之后，回诗云：

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

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后来，柳氏被番将沙吒利所占，宠之专房。韩翃难以割舍旧情，一次，韩翃在街上遇到一辆牛车，突然听到车中有女子询问：“是青州韩员外吗？”韩翃回答是。原来车中正是柳氏，两人约定次日相见。次日，柳氏赠给韩翃一个装着香膏的红盒子，呜咽着说“算是永诀的礼物，”之后上车绝尘而去。当日，韩翃与朋友喝酒，怅然不乐。朋友奇怪，问：“韩先生平时风流谈笑，未尝不适，今天为何神色惨然？”韩翃以实相告。座中有一位小将叫许俊，愤然而起，说：“我常以忠义刚烈自许，韩先生给我一纸手书，我马上把柳氏给你带到面前。”座中人都赞成，韩翃给了他一张字条。许俊策马而去，直奔沙吒利府。正好沙吒利出门，许俊对仆人说：“将军坠马，处于危机，命我来请柳夫人。”入内宅把韩翃字条给柳氏看，挟上马而去。到酒楼把柳氏交给了韩翃，一座惊叹。当时沙吒利在平叛中立了大功，唐代宗十分信任他，大家忧虑祸至，于是一起去见侯希逸，将事情原委告诉侯希逸。侯希逸扼腕说：“这种事情我年轻时候就干过，现在许俊居然又干了！”马上写表章奏明皇帝，指出沙吒利强抢良家妇女之罪。唐代宗嗟叹良久，下旨说：“赐沙吒利绢两千匹，柳氏归韩翃所有。”

这个故事虽然是以大团圆结尾的，但是文人书生在专制和战乱中朝不保夕的酸楚，也许只有韩翃自己才能体味得出。经过这些折腾之后，文人的棱角大多已被磨平，谁还敢不顾一切干犯颜直谏的傻事？但是猝遇不平，又如骨鲠在喉，委婉劝谏，在政坛上以骑墙姿态打擦边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寒食节是春秋时期流传下来的一个重要节日，在清明节的前一两天，相传是为纪念晋文公时抱木焚死的名臣介子推而设。按风俗，家家禁火，只吃冷食，清明时方可举火，故名寒食。为了宣示皇恩，皇帝往往对宠臣们网开一面，以榆柳之火赐近臣。这种特殊化显然小民们是无福消受的。久经历练的韩翃显然不会像许俊一样仗剑上马左冲右突，而是巧妙敷陈不着痕迹。起句“春城无处不飞花”点出了地点，并营造了一幅祥和融洽的画面，仿佛在这暮春之际，人人脸上都挂着微笑，人人心中都充满了幸福；次句以“寒食”点明时间、事件，以“御柳”暗示皇家，但是中间以“东风”间之，春风和煦，万物萌发，其实也委婉地提示了下文的皇帝赏赐，东风浩荡；第三句一转，将时间假托在汉代，唐人讽今多假托汉朝，如白居易的《长恨歌》首句便是“汉皇重色思倾国”，其缘由多为避祸；最后一句点明主旨，皇帝的赏赐仅限于几个亲近的重臣而已，普通官员是无缘的。

有学者说，诗中的“五侯”是指汉代受宠的五名宦官，这首诗“对皇帝厚待和亲信宦官做了辛辣的讽刺”，几乎将之作为一篇反对皇权的战斗檄文。不过，这样深藏不露、圆滑含蓄的文字，恐怕完全称不上“辛辣”，何况“五侯”在汉代还有其他人，专指宦官似无实据。因此，将此诗算作讽刺诗有些勉强。这首“讽刺”诗深得皇帝喜爱，甚至成了韩翃时来运转的契机。一天半夜，韩翃被敲门声惊醒，开门之后，有人道贺说：“恭喜员外！皇帝钦点你为驾部郎中，知制诰！”知制诰就是皇帝的秘书，专门为皇帝起草诏令，地位显赫。困顿半生的韩翃不相信会有如此好事，愕然说：“必无此事，你一定搞错了！”对方说：“朝廷缺少一个知制诰，宰相推荐人上去，但是皇帝却不通过。宰相再请求，皇帝说：‘让韩翃当。’当时有两位韩翃，除了大人之外，另一位是江淮刺史。宰相不知道选谁，就把你们两位都报上去。皇帝亲笔御书：‘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又加了一句：‘给这个韩翃。’”韩翃此时才确信的确没有搞错。

如此，这首诗也就显示出了自己的价值：讽喻者从中读出了讽喻，专制者从中读出了和谐，各安其所，其乐融融，而诗人就在这讽喻和歌颂中骑墙，随风向而变，亦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