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张籍

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英语中请人帮忙为“Do me a favour”，直译就是“请给我一个恩惠”。言下之意是：你帮忙，我当然感激；你不帮，我也不怨恨。因此，英语中拒绝别人相对来说是一件比较容易的事。中文中请人帮忙则为“给我个面子”，这里面的潜台词就值得思忖了：帮了忙，固然感谢；不帮忙，则是不给面子，既然你不给我面子，那么我不给你面子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因此，在中国古代，说“不”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对位高权重者说“不”。

晋朝的李密被皇帝钦点为太子洗马，可是他不愿意去，为了避免给皇帝留下不给面子的印象，李密绞尽脑汁写了一篇奏章说明自己的难处。形容自己的孤苦时，说“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吹捧新朝时，说“逮奉圣朝，沐浴清化”；表述自己祖母年老体弱时，说“日薄西山，气息奄奄”；表达自己对皇帝的感恩戴德时，说“生当陨首，死当结草。臣不胜犬马怖惧之情……”。这就是有名的《陈情表》。这篇煞费苦心写的文章果然得到了皇帝的同情，其实也给皇帝成功地找了个台阶下，以自己的尊严为代价保住了皇帝的面子。

魏晋的嵇康就没那么聪明。他的朋友山涛推荐他到朝廷做官，他不但拒绝，还写了篇《与山巨源绝交书》，把人家骂了一通。这样做显然是不给朋友面子，甚至连皇帝的面子也不给，于是被寻了个借口押到东市砍头。临刑的时候，三千太学生请求以他为老师，希望能够挽回他的命，但未能如愿。由此可见，在中国古代，对位高权重者说“不”，需要的不仅是胆识，还有智慧。否则，轻则被怀恨，重则被陷害杀头。

张籍此时就到了必须说“不”，且思考怎么样说“不”的时候。

张籍，唐代诗人，字文昌，原籍吴郡，少时迁居和州乌江。

张籍这首诗，表面上看去，似乎叙述的是一个有夫之妇受到了别人的引诱，收到了那人赠给她的明珠。女子似乎也对此人有点意思，怎奈“罗敷自有夫”，于是只好将明珠还给男子，暗自神伤。但是，这首诗的诗题下的一行字“寄东平李司空师道”，揭示了此诗真正的含义。

中唐以后，藩镇割据，当时的节度使们为了扩张势力，用各种手段勾结、拉拢文人和中央官吏，而一些在朝廷不得志的文人、官吏也纷纷依附他们。韩愈曾作《送董邵南序》一文婉转地加以劝阻。李师道是当时的平卢淄青节度使，又被冠以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其势炙手可热。据史载，李师道与当时另外一个节度使王承宗互相勾结，与中央对抗，为了阻止政府军平定蔡州吴元济叛乱，他们竟然烧了河阴粮仓，多为不法，“所在窃发，焚襄州佛寺，斩建门戟，烧献陵寝宫，欲伏甲屠洛阳”。当时的宰相武元衡和裴度坚决反对李师道和王承宗分裂割据的阴谋。元和十年六月，李师道和王承宗合谋，派刺客埋伏在长安靖安里，在上朝的路上刺杀了宰相武元衡，并将裴度重伤，朝野震惊。国人皆知二人合谋刺杀宰相，却无人敢指出。只有左赞善大夫白居易上了一本，要求捉拿凶手，结果被找了个“越职言事”的因由，贬到地僻荒远的江州去当司马。

张籍是韩门大弟子，对李师道的拉拢，他显然是不愿接受的，但是李师道目无法纪为所欲为他也不可能不知道。因此，如何对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说“不”就成了一个颇费脑筋的问题。

整首诗以女子口吻写出，以男女关系喻上下尊卑，这个传统从《楚辞》以来就有。首句说你明知道我有丈夫，却还赠我礼物，柔中带刚，指出对方不守礼法。但是若一直这样刚下去，又恐对方面子上不好看，于是马上挽回：我也不是完全不喜欢你，我把你赠予的礼物系在胸前，玩赏不舍，可是我家的家境也是很好的——高楼连苑，丈夫身份体面——执戟明光，虽然知道你是一片深情，但是我已经和丈夫约定同生共死了。这几句其实也暗示，自己心属朝廷，而不在藩镇。最后一句“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被传诵为千古名句，不过后人多是从男女情爱方面来欣赏的。在当时，估计李师道看到这最后一句的时候，即使心里还是有些不快，但是也无可奈何——对方说了“不”，却又为他留了“面子”，如此有礼有节，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张籍靠这首诗逃过一劫。之后，元和十二年十月，唐军攻破蔡州，活捉吴元济。裴度派人游说，迫使恒州的王承宗归顺朝廷。元和十四年二月，裴度又派兵攻陷郓州，作恶多端的李师道被诛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