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夕阳无限好 只是近黄昏——李商隐(2)

书名:在唐诗词里孤独漫步本章字数:2565

李商隐的无题诗共有二十多首,也有专家指出,如《锦瑟》等以首句第一个词为题的这一类诗也应该归入无题诗之列,这样算来,李商隐的无题诗就不止二十多首了。

忧郁而哀伤的诗人,大概把自己所有的情感和心血都灌注进了这些无题的诗章当中了,不然,为什么几乎每首无题诗,都如一个上了锁的珠宝盒,当盒盖微微打开时,我们就能够从缝隙里看见透出来的或清冷或温暖的微光?但是,那盒子却始终无法完全打开,于是,我们只好从偶尔透出来的微光里,去感受这无题的情愫、无题的绮丽。“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有人说,李商隐的无题诗大多寄托了诗人的身世之叹,由于这个原因,这些诗歌大都显得清冷甚至凄凉,在这清冷凄凉之中,大概也就这首“昨夜星辰昨夜风”还有些温暖甚至温馨吧。

用什么题目才能诉尽在熙熙攘攘、觥筹交错中看到那双眼睛时心里的悸动?用什么语言才能表达一夜相值、旋成间隔的起伏的感伤?喧闹的夜宴、兴致勃勃的人们,在这无所不有的色彩和喧嚣中,真正的主角只是那眼角掠过的一丝微笑的暗示,指尖轻灵的动作中传达出的只有两个人能懂的语言。宴会的色彩温暖而绚烂,但是,除那个柔美的身影有着色彩以外,其余的都是灰色的。宴会的觥筹交错、喧哗嬉闹都是背景,衬托着前台那襟袖间的宁静与安详,于是,所有的所有都淡化成背后的帷幕。诗人的眼中,只有那淡淡的微笑的脸,那笑容用灵犀一点的默契,把诗人和她微妙地联系在了一起。

用什么语言,才能说尽那深深的思念?用什么修辞,才能穷尽这无尽的等待?又用什么话语,才能诉说当眼光与她相碰撞时心里的悸动与期待,以及从她眸子里读出的呼应?任何语言在这无限的丰富面前都捉襟见肘,任何修辞在这宁静默契的美面前都黯然失色。也许正因为如此,诗人干脆不给诗起名字了,因为无题,所以避免了捉襟见肘、黯然失色的危险。

诗无题,正像维纳斯的断臂一样,我们无法为它加上任何一个题目,因为任何方向的限制都是对诗歌本身可能存在的无限意蕴的戕害,更重要的是,这样深埋于心、只有两个人才能心领神会的秘密,其妙处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因此,无题之无,却是用一“无”包纳了所有。

在李商隐之后一千年,欧洲浪漫乐派的音乐家们掀起了一场无标题音乐运动,德彪西甚至说:“我鄙视那种要为音乐赋予意义的人。”里姆斯基·柯萨柯夫在自己的《天方夜谭》再版的时候,去掉了原稿中的所有小标题,因为他觉得,只有不受标题的暗示,用自己的心欣赏到的音乐,才是真正的音乐。得鱼忘筌,得意妄言,欧洲的音乐家与中国唐朝的诗人跨越了漫长的时间和广阔的空间形成了绝妙的呼应。其实,音乐就是一种诗,而诗也是一种音乐,因为它们都是需要用心灵和情感去领悟、品味的艺术。高明的艺术家,总是给读者的心留出足够的空白、足够的空间,艺术家只是为我们搭建一个或辉煌或素雅,或激昂或悲哀的舞台,让我们的心在这舞台上翩翩起舞。每个人的舞姿都不一样,于是,艺术就有了无限的面目,无限的可能,唯有这样的艺术,才能穿越时间与空间的阻碍,在任何时代、任何地域,在不同的人群心中激起属于自己的回声。诗歌不死,音乐不死,艺术不死。

谁能抓住伤感的风?

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最有名的诗是他的无题诗,这首诗以首句前两个字为题,其实也相当于是无题了。诗中使用了四个典故,但是当我们把典故一一查清之后,却又感觉仍然没有“读懂”此诗。

李商隐被人称作唐代的“朦胧诗人”,而这首诗历来也是注释不一、莫衷一是的。何焯和朱彝尊说此诗是悼亡诗,《李义山诗集辑评》中说“此篇乃自伤之词,骚人所谓美人迟暮也”,汪师韩说此诗是感慨自己壮志未酬之作,张采田亦赞成此说。各家各言其理,但都无法说服对方。

但是,诗果真是用来懂的吗?

梁启超先生在其《饮冰室文集·中国韵文内所表现的情感》中说:

义山的《锦瑟》《碧城》《圣女祠》等诗,讲的什么事,我理会不着。拆开来一句一句叫我解释,我连文义也解不出来。但我觉得它美,读起来令我精神上得一种新鲜的愉快。须知美是多方面的,美是含有神秘性的。

这段话也许可以作为理解,不,应该说感悟《锦瑟》的一把钥匙吧!诗是语言的精灵,精灵本来就是无法琢磨的。有时候,我们费尽心机以为抓住了她的秀发,或者羽翼,或者衣襟,而当我们打开手掌的时候,却发现我们抓住的不过是她身后的一缕微风。

谁能抓住那阵风——无影无形的风?如歧路亡羊,每条路都有无数条岔路,每条岔路又通向不同的岔路。当我们以为锦瑟是乐器的时候,那阵风却说,那是半生的沧桑;当我们以为庄生化蝶无非物我两忘时,那阵风却送来望帝所化杜鹃的啼叫——不如归去!沧海月明,却不是明月共潮生的壮阔浩渺;鲛人垂泪,泪化为珠,为何潸然?为谁垂泪?蓝田的山坡,阳光灿烂,是谁伫立在那烟雾背后?瑟音铿锵而凄凉,那锦瑟一般的期待是为了谁?为了什么?往事到底如烟还是不如烟?一千个哈姆雷特站在诗歌的对面,默然无语,但似乎又有千言万语,于是,一切归于惘然。

诗歌真正的魅力,也许就在于它没有确切的解释,也就是所谓的“诗无达诂”。也正因为它没有唯一的解释,所以就拥有了无数可能的解释,每一种解释,都可以深达读者的灵魂深处;而任何一种解释,都无法成为诗歌最后的定论。于是,一首诗,便具有了无数首诗可能抵达的境界,拥有了远远超越诗歌字数限制的空间,诗歌在这时候就不再只属于诗人,而成了读者的私有财产,谁也无法夺去。

唐诗向来是名句多于名篇的,但是,这首诗却是一个例外:将诗歌拆分开来,似乎什么都不是,组合在一起,也无法让人弄清究竟,但是,那种在字里行间流淌出来的忧伤和怅惘,却透过墨写的字,深抵读者的心灵。

记得有一个笑话,说一群愚人得到了一块美玉,却不知道怎么分配,最后愚人们干脆把玉砸成几份均分。这样一来,原来价值连城的美玉,就一钱不值了。这首《锦瑟》也是如此,它就是一块无法分割的美玉,它整体的温润和剔透,加上难以琢磨、无法言传的神秘,使其成了一千多年来人们竞相猜测的谜。

对于这首诗,我们似乎不应该抱着探究的态度,一本正经地寻找它的“意义”,而应该回到诗歌的本原,不是用头脑,而是用心灵去吟哦这曼妙的诗句,感受它无法与外人道的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