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和陌生人搭讪(2)
经过一番调研,我决定联系斯蒂芬·G.霍夫曼。他是波士顿大学心理治疗和情感研究实验室的主任,经常指导人们克服与他人交往的恐惧。他的英语发音略带一些德国口音。他告诉我:“社交焦虑是一种完全正常的现象。人是群居动物,我们都希望被同伴接受,不想被拒之于千里之外。如果一个人没有任何社交焦虑,那么他一定有问题。”
嗯,听起来很有道理。
然后我向斯蒂芬诉说了我的另一大困惑。和陌生人聊天这件事对我来说非常棘手,在英国这片土地上尤甚,因为英国人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如果我去英国以外的地方,和陌生人说话这件事是否会变得相对容易一些?每当我在伦敦这块绿意盎然、风景如画的土地上“羞辱”自己的时候,我就迫不急待地想收拾行李逃到别的地方去。
“这的确跟城市有关。例如,波士顿人就比纽约人更难相处,因为纽约人更喜欢攀谈。我是一个德国人,德国人往往都很忙,所以你很难和一个德国人搭上话。但是,一旦你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我们还是很好相处的。”他说道。
根据他的经验,“暴露疗法”是治疗社交焦虑的有效方法之一。这种疗法需要让患者直接暴露在他之前会坚决抗拒的场景中。比如他可能会指示患者站在路边放声高歌,也可能会让患者在地铁上接近100个陌生人然后向这些陌生人索要400英镑,又或者会让某个患者每天都在一个非常公开的场合把咖啡洒得到处都是。
这些方法归根结底就是——让你直面你的恐惧。
斯蒂芬解释说:“就算你做了这些事情,也不会有人解雇你、逮捕你,或是和你离婚,所以没关系,大胆去做吧。”结果显示,接受“暴露疗法”后,80的患者的社交焦虑明显减少,这是一种积极的反馈。所以说,斯蒂芬的“疯狂”是有道理的。
“那……那你准备给我开什么‘药’?”我有些惶恐。
“首先,你告诉我,你在社交过程中最害怕什么?”
接下来是一段即兴的治疗过程。经过这番即兴治疗,我袒露了内心深处的恐惧——我害怕陌生人觉得我很古怪或者很愚蠢。
“这样的话,我们最好编一个最愚蠢的对话,然后你走到一个陌生人面前,把这些话全都说出来。”斯蒂芬建议道,“你要跟一个陌生人说:‘不好意思,我忘了,咱们英国有女王吗?如果有的话,她叫什么名字来着?’你只能说这些话,别的都不能说。”
我的心脏怦怦直跳,斯蒂芬仍在一旁滔滔不绝。
“你不能找那种看起来就很面善的人,比如和蔼的老奶奶之类的。你也不能说‘哎呀,打扰一下,我忘了我们的女王叫什么名字了……’这种多余的语气词。因为这对你来说是安全行为,会阻止你克服恐惧。”斯蒂芬补充道。
“啧,怎么说呢?我宁愿在一个狂风骤雨的台风天里,被丢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摔断双腿,也不要在伦敦问一个陌生人这么愚蠢的问题。”
“你认为你这样做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我如实和他解释,如果我真这么做了,陌生人要么觉得我在搞恶作剧,故意撒谎,要么觉得我得了健忘症。对我自己来说,我会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嗯,没错,那之后会发生什么呢?你想象一下。”于是我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他们会翻着白眼走开。如果是在地铁上,每个人都会盯着我,觉得我又蠢又怪。”
“这也没错。”斯蒂芬接着说,“你所描述的,是我们所有人遇到了都不会好受的现实情境。你问一个人这个问题,他觉得你很蠢,翻着白眼走开,这也就结束了,但生活仍在继续。世界上的人千千万万,有一小撮觉得我们很蠢,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一想到这一小撮人觉得我蠢,我就‘压力山大’。”我对他说。
“嗯,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斯蒂芬说。
“怎么想的?”我问。
“要不你先去找个陌生人试着问问?”
我紧张地笑了,随后斯蒂芬嘲笑我的反应,我们俩笑得前仰后合。
我挂了电话之后瞥了一眼沙发,又拿起手机,看了看我手上的徽章。
“我喜欢和陌生人说话。”我默念道。
我起身,抓起我的外套。
我无比紧张,害怕等下会被抓起来。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应该会被抓吧?
一个男人在站台上向我走来。他40岁出头,穿着一件海军蓝的西装,看起来行色匆匆。他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就在他快要从我面前走过时,我朝他挥了挥手。他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惊讶地望着我。
“对不起,我忘了……”我的声音越压越低。
他期待地看着我。
“嗯……英国有女王吗?如果……有的话,她叫什么名字来着?”我结结巴巴地说。
“英国女王?”他满脸疑惑,皱起眉头重复道。
“是的。有女王吗?她……她是谁?”我问。
“维多利亚。”他说。
这跟我想象中的情境完全不一样。
“维多利亚?”我问。
“是的。”
“你是说英国女王叫维多利亚?”我难以置信地又反问了一遍。
“是的。”说完他跳上了火车。我已经被搞糊涂了。我赶紧招呼下一个我看到的人,还是一个男人,年纪20多岁,身高180厘米以上,穿着一身运动服,拎着一个健身包。我很快地问了他这个问题,他带着困惑和轻蔑的眼神盯着我。
“就是维多利亚。”说完他就走开了。
行吧,抛开这个变外向的实验不谈,真的会有人不知道英国女王是谁吗?
那我以为的英国女王是不是真正的女王,还是我也搞错了?
我一脸茫然,接连拦住四个女人,她们都对我说:“伊丽莎白。”有些人惊讶地笑了,有些人害怕地停了下来。她们看我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可能患了智力障碍的老人。其中一个问我是否还好,万幸的是没有人报警,我也没有羞愧至死。
斯蒂芬是对的。
当然,我现在对英国民众对历史时事的了解产生了深刻的怀疑。至于我自己,我很好,好得不得了。经历过这样的“严刑峻法”之后,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但我一路上欢脱地蹦跳着回家,把脚边的落叶踢到空中,看着它们打着旋儿飘然而下,快乐得不得了。
有人说世界上并不存在所谓愚蠢的问题,我觉得也不尽然吧。正是问了一些似乎愚蠢至极的问题,我克服了与陌生人交谈的恐惧。
于是,我的自信心爆棚了,就像一个高大威猛的美国人一口气干掉了四瓶啤酒那样自信。或许我也可以这么来一下,没准我也能一口气干掉四瓶啤酒,嘿嘿。
第二天,我独自一人在日式居酒屋吃饭,享受着独自午餐的悠闲时光。我咬了一口辛辣的金枪鱼,被呛得打了个喷嚏,寿司残渣被喷得到处都是,我的黑色牛仔裤也没有幸免。这时,我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可以坐在这儿吗?”
我满嘴食物,鼻涕横流,碎米渣洒得到处都是,这听起来已然是一场“人间惨剧”。然而,此刻我对面一个西装革履的商务男士正扑闪着他亮晶晶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我。我宣布我直接堕入地狱,就在这一秒,我一刻都不想在这个世界上多待。我的老天爷啊,这不管对他还是对我都是末日降临啊!
我向这个男人点了点头,朝椅子做了个“请”的手势,边用餐巾纸擦脸,顺便遮挡一下我尴尬的表情,边讪讪道:“不好意思啊,我刚打了个喷嚏。”他也顺势坐下了。
我当时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能比打喷嚏更糟糕的了,我必须挽回我的颜面。于是我深吸了一口气,做好准备。当他终于从手机上抬头的那一刻,我立马“扑”了过去。
“你是哪里人啊?”我问。
其实我已经听出了他的口音,他是法国人。他笑了笑,比划了个手势,好像在说他要继续吃午饭了。但是我是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打败的。
“那具体是在法国什么地方啊?英国脱欧这件事你觉得咋样,有没有觉得不太妥?”这不是我擅长的话题,但对话进行得很顺利。
接下来的几天,我讨论了7次突然变冷的天气。“你觉得今年会下雪吗?”我向陌生人这样问道。
当然,并没有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等下想买一杯咖啡。”在佩登排着长队等餐时,我对一位50多岁的妇女突然开口。
“好啊。”她说,“咖啡不错。”
我想,听到的人都会尴尬得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