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聚光灯下的进与退(2)
我一直努力变得外向,努力和陌生人聊天,努力去参加更多的社交活动。但成为焦点这件事依旧是我心里很难迈过的一道坎,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无法想象自己站在舞台上,站在唯一一束闪亮的聚光灯下的样子。
在电视台像“蹲监狱”一般的时光,以及辞职后我游戏闪现般地落荒而逃,现在想起来我还是十分尴尬、羞愧。因为我没有直面恐惧,而是选择了逃之夭夭。我知道,我被我内心深处的恐惧牢牢支配了,而现在,我想挣脱这种支配。
我确实怯场,但怯场并不是一个可以不去尝试的正当理由。每天都有内向的人在克服这种恐惧,为什么不能是我?
所以我壮了壮胆,给梅格写了封邮件,内容是关于我的故事。节目的主要讲述人通常都很有成就:比如宇航员或知名的小说家;或者有不同寻常的成长经历,比如在双胞胎家庭长大成人。但他们偶尔也会征集普通人的故事,类似于这个人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奇怪的境地——比如在地铁上随便抓着一个人问英国女王是谁。这是一个我可以试着讲出来的故事,更因为它发生在当地,就在联合教堂附近,梅格可能会感兴趣。我列了一个简短的提纲,在我反悔之前点了发送。我还没来得及想象自己站在舞台上,接受黑暗中900名观众的注视是什么样的光景,也没想清楚参加这种活动究竟会有什么潜在的风险,就赶紧去散步了,试图通过散步抑制住因为恐惧和悔恨而想放声尖叫的冲动。
“告诉我完整的故事吧。”梅格的声音透过听筒传进我的耳朵里。
我此刻正坐在伦敦的新公寓,手里电话的那头是远在瑞典的梅格。
梅格给人的感觉很温柔,声音也很真诚。可能因为在播客的《飞蛾》上听过她的声音很多次,我立马分辨出了她的声音,毫不犹豫地告诉了她我尝试和陌生人交谈的经历。梅格对我的故事十分感兴趣甚至有些亢奋,因为她知道英国人被冷不丁地搭讪时,会表现得多么神经质。
“其实伦敦人比我们瑞典人好相处多了。瑞典人互相之间从来不说话,但是会一直盯着你看。”几年前梅格从纽约搬到了瑞典,因为工作经常会去伦敦。
“我觉得伦敦人也蛮会躲避眼神交流的。”我说。
“那和瑞典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了。”她说,“瑞典的一切都非常孤立。我每年都会举办一次圣诞聚会,只要是我认识的,我都会邀请过来。但这里的瑞典人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会把所有的朋友聚合在一块,他们说这很诡异……”
我没有告诉梅格,在圣诞聚会这件事上,我其实和瑞典人站在一边。举办一场盛大的圣诞聚会,然后邀请我认识的所有人,这听起来就是一场噩梦啊!
通话末尾,梅格说她还不确定是否能把我的故事加到她的节目里。
“几周后我再联系你。”她说。
我挂了电话,心怦怦直跳,有一半的念头是:你还是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
但怕什么来什么,梅格的电话随后就过来了,通知我在1个月后,参加下一期节目。
等下,1个月?我根本不可能在1个月内完成参加节目的所有准备工作啊!我以为我的准备时间会有好几个月,那我可能还会朝完成任务冲一冲,至少有时间找找各种方法,比如去催个眠,做个额叶切除手术,或者万一碰到个宗教奇迹之类的。
我告诉梅格我还没准备好,我能在6个月后上节目吗?她的回答是“不行”,她为了配合我的故事已经策划好其他的故事了。
在我努力变得外向的这一年里,我希望我牢记勇于挑战这个宗旨并能坚持到最后一刻,而公众演讲恰恰又是我变得外向这条道路上的最大心魔,我更要战胜它。如果我推迟录制节目的时间,说不定在延长的等待期里又会节外生枝,被卷入本来完全不会发生的意外里。1个月就1个月,免得夜长梦多。
我没有对梅格说我跌宕起伏的心路历程,也不敢细想那些可能会让我窒息、崩溃的结果,趁着大脑一片混沌,我很快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复。毕竟只要我的脑子还在,就不可能答应。
答应的下一秒,我就在谷歌搜索栏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如何应对怯场。我看的第一篇文章,建议我服用β受体阻滞剂来抑制身体对肾上腺素的反应。
我疯狂心动,因为这是一条不费吹灰之力的捷径。但这样不是直面“心魔”,只是让“心魔”镇定下来,然后我踮着脚尖,提起裙边,谨小慎微地绕着它转,生怕惊动了它,这一点都不酷。
大脑混沌期过去后,我的脑子终于开始工作了,然后我意识到自己离《飞蛾》的表演只有几周的时间了,神经突然高度紧绷起来。一想到自己要站在舞台上,面对台下坐着的乌泱泱的一片人,而且我手里没有讲稿,没有备份资料,什么都没有,我不禁冷汗如雨下。
我想蜷缩成一团躲在角落,想逃离现在的生活,想重新开始。最好能找个温暖的地方,最重要的是,没有公开演讲。有大量会让人长胖的碳水化合物也没关系,兴许我还可以成为一名面包师。
不对,我痛恨早起,成不了面包师。但没关系,无论如何,只要逃离了现在,那崭新的我一定会拥有崭新的生活,过得很滋润!
但我哪能逃得出去呢?
晚上,萨姆在烤架上烤奶酪,我突然不耐烦地冲自己大声埋怨:“你到底在干吗?”
他震惊地盯着我,发现我不停颤抖着双手,反应过来,温柔地安慰我:“杰丝,参加一个演讲而已,没关系,船到桥头自然直。”
“不,不会的。”
其实我的内心已经开始咆哮了:“难道你没发现这是世界末日吗?”
我知道他想理解我,但我也知道他做不到。因为恐惧这种东西你要是没有切身体会过,是无法感同身受的,而他没有我的这份恐惧。
75的人对公开演讲的恐惧要高于对死亡的恐惧。社会生物学家将这种恐惧的源头追溯到我们的祖先:把自己从一个群体中分离出来,就是向其他族群发出了来攻击你或排挤你的邀请函。在现代生活中,这更像一个人独自流浪,直到死于寒冷和饥饿,手里还紧握着PPT的笔记。
为了登上那个舞台,我不得不与根深蒂固的进化本能做斗争。
在街上和一个陌生人说话很难,但与同时和900个陌生人交谈相比,前者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我陷入了典型的自我挫败中,深不见底的恐惧感让我无法着手任何准备工作,甚至连试一下都怕得要死。梅格想让我重新整理一遍我的故事,好把它改编成舞台剧,但我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我没有练习发言,没有背所谓的演讲稿,更没有被催眠而萌生出自己会焕然一新,能够胜任这个艰巨任务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无法入睡,躺在床上凝望着黑暗,脑子里一片混乱。我下载了各种用来放松的应用软件。我已经紧张到无法依靠冥想让自己入睡,所以选择听睡前故事。不知为何,我居然在小时候没有听过《绒布兔子》的故事,我的童年都去哪了?但我又为我幼童时期不认识这只兔子感到一丝庆幸。大家都知道这只令人毛骨悚然的兔子有各种感知能力,它好像一只活着的真兔子,但它却不是真兔子。它的眼睛是用纽扣做的,这又是什么鬼?这太可怕了,这种可怕的故事怎么能哄孩子入睡呢?
我彻夜难眠,直到凌晨才有零星睡意。我的大脑终于疲惫不堪,开始进入梦乡。结果1个小时后,我就被一阵刺耳的女高音吵醒,我的手机里传出那只小兔子声嘶力竭的呐喊:“我是真兔子,我是真的!”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我对朋友倾诉了我的苦恼。她刚从柏林飞回来,我们穿过汉普特斯西斯公园,目标是公园那头的游泳池。
“你还没变成你想变成的样子。你要迎接挑战,做一些改变啊,结果肯定会很好的。”她安慰我。
我们在更衣室里脱掉了牛仔裤、靴子和外套,她先一步跳进了冷水里。我和她都算半个中国人,她也叫杰茜卡,但她很擅长在公共场合演讲,也很擅长和陌生人聊天。我们竟是如此的截然不同。
当我慢慢潜入水中时,她已经游过了半个泳池。水温很低,冰冷刺骨,我的身体有点承受不了。
45秒后,我放弃了,爬出泳池转战甲板,开始在甲板上享受温暖的阳光。